16.《庄子》身体观的三维辩证:

符号解构、技艺融入、气化交换

赖锡三

国立中正大学中文系

摘 要

本文探讨《庄子》身体观全幅面貌。笔者发现《庄子》一书主要从三个面向展现其对身体的洞察:一是从礼教身体的批判观点入手,呈现出符号解构的精神;另一从工匠身体的观照角度入手,呈现出技艺融入的精神;其三则由真人身体的超越面向入手,呈现气化交换的精神。文中进一步分析这三个面向间的辩证关系,最后将《庄子》身体观的圆融姿态,界定在符号身体与气化身体的统合无碍。

关键词:庄子,身体,礼教,语言,权力,解构,技艺,气

一、老庄整全之身的原型来源:神话的流动变形身体

《庄子》深受神话思维启迪,善于透过寓言想象而带人超脱滞固僵化的惯习,以激发新鲜的思维活力,令身心遨游于自由境地。如〈逍遥游〉开篇立宗,眼前摊展的不是人间画面、非正典言论,而是荒诞的鱼鸟变形与浩瀚的宇宙景观:冥海与天池遥遥对映、南北空间远游翻转,一幕幕水击三千、扶摇九万、翼若垂云、野马尘埃等恢宏景观浑然一气。神话情节、诗性想象激发了人们追求辽阔天池的飞翔渴望,带出读者能动参与的快感来源。《庄子》确实善用文字魔力创造故事情境,重新调动压抑在北冥深处的潜藏动能,也是藉书写疏通欲望(libido)的事实。然而,《庄子》大不同于神话、远超越神话之处,在于想象、虚构的书写背后,处处闪耀真实不虚的哲学睿智、反思之光。上古神话阶段在情感、互渗思维下,初民身心对整个自然宇宙充沛着跨类感应、神秘互渗,但这些身体经验通常带着无意识成份;因此神话想象除了有高度的野性活力之外,其身心状态也被强大的潜意识力量和自然力量所交缠、推动而捆束其中。换言之,他们无法深观觉察这股身体内处和自然深处的力量关系,因此野性的想象活力带有盲动性,不具有真正的自由可言,它无法将反思的清明智光带入力量秘窟,所以不免显的充斥过多的鬼魅神力。

  若以卡西勒(Ernst Cassiser, 1874-1945)的「情感思维」、布留尔(Lucien Levy- Bruhl, 1857-1939)的「神秘互渗」和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 1907-1986)的「仪式实践」等面向整合来看,远古神话处境中人(巫)常透过具体的舞乐仪式,让人舞动身体成为陟神或降神的连通管道,由此沟通神/人并带出神圣讯息或意义。(註1)神话世界中的身体感处于「存有连续」(Continuity of being)的一体感通之宇宙连络网,此时人的自我从来没有隔絶于存有整体之外,人比较突出的不在主体的客观认知,而在于身体的交感共振。(註2)

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曾批判西方近代主客二元对立的认识论模式,遗忘了一个更基础的存有世界,而这个前主客的生活世界乃将所有存在物都共同卷入「在世存有」(Being-in-the-world)的状态中;神话世界就处于这种前主客的基础存有中,并且万有生命都共在一体连续的亲密状态中,人的身体和自然之间因力量连续、网络交织,因此当万物涌现力量相撞击时,必兴发人的身体知觉而连带产生跨界感受。这样的身体体验所建基的世界观,与科学大相径庭:

当科学思维想要描述和说明实在时,它一定要使用它的一般方法──分类和系统化的方法。生命被划分为各个独立的领域,它们彼此是清楚地相区别的。在植物、动物、人的领域之间的界限,在种、科、属之间的区别,都是十分重要不能消除的。但是原始人却对这一切都置之不顾。他们的生命是综合的,不是分析的。生命没有被划分为类和亚类;它被看成是一个不中断的连续整体,容不得任何泾渭分明的区别。各不同领域间的界限并不是不可逾越的栅栏,而是流动不定的。在不同的生命领域之间絶没有特别的差异。没有什么东西具有一种限定不变的静止形态:由于一种突如其来的变形,一切事物都可以转化为一切事物。如果神话世界有什么典型特点和突出特性的话,如果它有什么支配它的法则的话,那就是这种变形的法则。(註3)

这种尚未大规模人文化成、礼乐规范前的巫术神话处境,(註4)有一极引人注目的特色便是身体的显题化甚至夸大化。上述卡西勒所谓变形法则,就直接呈现在原始身体的流动、变形、跨界的风貌,身体在互渗关系中充满力量的盈满,因此看来生机有活力,甚至因力量过于洋溢而使其扩张、变形,结果万物之间因力量交换融合,产生不同物类的身体迭合、重组等荒诞形象。这种看似非常的荒诞身体现象,却带有力量狂欢的特质。(註5)对此,我们只要看看上古岩画的身体姿态,第一个强烈感受便是引发流动畅通的身体舞动感;还有上古神话遗绪的《山海经》,亦会看到荒诞的身体形象,其展现的身体世界,不管是神界、人界还是动植物界,身体的外貌几乎都是多重物类的跨域迭合。(註6)这种充满力量扩充、身形交换的身体意义,到底存在着什么讯息?反映什么意义?身处上古神话处境中的初民,大都只是活在那样的身体感中,却对其存有状态缺乏意识的明晰洞察,没能力反思其中的哲学意义。

做为上古神话时代的德智之巫,(註7)其德智特质在于耳听、目见、口传一类的出神体验,他和老聃、庄周仍然有重大的差别,这个差异暂时可称为哲学性的反思和洞察。原古巫者和老庄智者的差别,还不在于流动身体和力量互渗的体验,而是对这些经验的理解和诠释是否能被提升为自觉的反省,由此透显出一股清明的心智之光。换言之,神话太狂迷于身体力量的交缠,不及对这些来自身体和自然间的力量互渗,进行体验的再观照。因此,我们看到《庄子》一书,一方面相契于变形神话对流动身体的力与美之企慕,另一方面我们却也看到庄周对古巫亳不留情的批判。(註8)

  《庄子》身处的时代和上古初民已有极大差别,在于自然素朴的退位、人文繁华的膨胀。远古那种人人和万物自然而无意识就处在交感互渗的身心状态,已渐渐消退隐没。以《老子》的话说,「大制不割」的浑朴已破,「始制有名」的时代接续开启,而名言礼制下的身体已不再是欲望素朴、平淡天真的简单、充实状态,人心受语言引导而渐趋机巧破碎,导致身体知觉的浑整也走向破裂与纷驰、矛盾与纠结,正如《老子》第十二章所描述的离乱现象:「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本文《老子》章句皆引自王弼等注《老子四种》,其余不再标明出处)于是渴望反转从自然无为走向人文有为的裂解徼向,想要尽量回归略带原始意味的田园牧歌式生活:「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八十章)、「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十九章)。

(註9)这里我们看到《老子》对文明与人心的堕落与救赎,是可以透过「身体」这一向度的辩证来重新描绘:原始野性身体的活力互渗→名言礼制身体的破裂纷驰→自然无为身体的简单浑朴。

《老子》这个回归自然身体的无为道路:在个人的逆返工夫上表现为「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十章);在政治的作为上则希望小国寡民、无为而治地回到:「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三章)由上观之,可将《老子》复归自然的思维,视为回归身体的运动,而复归的身体乃是身心未分二元、物我未分主客之前的总体。这种从人文有为到自然无为、从外在纷驰到内外一如、从破碎繁华到整全朴素等等回归,《老子》便以身体这个总体场域的收复为象征,所以提出对治之道的总纲目也在于身体:「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十二章)「为腹」便是素朴浑圆的身体复全,而「为目」便是心随物转的外驰不返,故工夫重点在于不落入感官外驰(去彼)、而在于回归整全的身心一如(取此)。

  身体整全的失落,随之掉入身心分裂、官窍外驰的状态,《庄子》则以「浑沌凿七窍而死」这一神话寓言,隐喻地指出原本身心浑沌一体的「守中」状态,如今因视听食息的七窍分立、偏逐各好,从此往而不返,落入不得安宁的支离破碎:「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註10)换言之,浑沌原先浑朴之善的失去与死亡,换来七窍分立、耳聪目明的结果,其叙事也隐含着从整全到裂解的「身体」故事。老、庄身处礼教繁复又崩坏的即繁华即荒芜处境,〈天下〉篇也透过「身体」四分五裂的隐喻来描述:「天下大乱,圣贤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口鼻,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偏,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註11)

一也、通也、全也,天地之美、神明之容,都是形容原初自然无为状态,人的身心一如、物我合一的浑然整体风貌,而文明走至春秋战国的百家繁华,其实反倒掉入一偏一曲、析判浑圆的裂解处境。可见,《庄子》感慨与忧心的现象:「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其实也是一个关于天地之纯、身体之大,且天地与人身一体共在的浑圆,从此千百分裂的故事。(註12)老、庄身处春秋战国乱世,已远离初民的原始素朴,自然渐被文明所渗透取代;而人的社会文化情境愈形复杂,思考身心处境与复活治疗之道,也就需要更自觉而复杂的辩证思维,那不再可能是一条简单地倒回原始神话之路。《庄子》对人的拯救之道,和上述《老子》一样,可以从身体的复全来加以考察。本文就从身体的三个维度:符号规训、技艺融入、气化交换,这三面向的辩证关系,来分析《庄子》一书所展示的身体经验和身体反思。底下,便从符号的身体、技艺的身体、气化的身体这三个面向,来诠释《庄子》的复全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