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阐微】
忤,音wǔ,是抵触、背离的意思。合,指符合、不违背。本篇论纵横之士的去就策略。
萧登福先生指出:“忤合旨在说明,处天下纷扰,君臣际会之时的背向问题。良臣须择主而事,然而既有所择,便会有‘忤’与‘合’的问题发生。合于此者,一定忤于彼;反之亦然。君子必须善于处理去就之际,并必须以‘飞箝’之术来寻找真正值得辅佐的君王。” (许富宏:《鬼谷子集校集注》,中华书局,2009年,第89页。)
古来贤才对于自身的归宿问题十分重视,他们倡导“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因此决不肯“当纵横之时,行平居之义”,徒献愚忠,执一不化,而是有着更为广阔的视野和追求。《六韬·武韬·顺启》曰:“安天下者,天下恃之;危天下者,天下灾之。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惟有道者处之。”所以春秋战国有识之士,从不以“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的准则来自我标榜,而是以所投效者能否建功立业、平定宇内、泽被苍生为进退依据。
诚如陶弘景题注中所说:“大道既隐,正道不得坦然而行。故将合于此,必忤于彼。令其不疑,然后可行其意。即伊、吕之去就是也。”
【经文】
凡趋合倍反,计有适合。化转环属,各有形势。反复相求,因事为制【1】。是以圣人居天地之间,立身、御世、施教、扬声、明名也,必因事物之会,观天时之宜,因知所多所少,以此先知之,与之转化【2】。
【译文】
无论意见相合而共聚一处,或是意见相反而分道扬镳,都要有恰当合适的谋略。事物不断变化运转,像环一样连续无中断。然而,变化和转移又各有各的具体情形。因此,人们要反反复复从正反两面仔细推敲,根据不同事态确定不同的处理办法。所以,圣人生活在天地之间,立身处世,治理国家,实施教化,弘扬美好名声,阐明事物名分,都一定要抓住事物发展的关键,观察社会的发展趋势,了解国家贫富,根据预先了解的情况,因应变化。
【注释】
【1】陶弘景注:“言趣合倍反,虽参差不齐,然施之计谋,理乃适合也。又曰:言倍反之理,随化而转,如连环之属,然其去就,各有形势,或反或覆,理自相求,莫不因彼事情为之立制也。”趋合,意见相合就走到一起。倍反,意见相反就各自离开。倍,通“背”,背离。环属,像环一样连接无缝隙。因事为制,根据不同的事物、不同的事态,制定不同处理方法。
【2】陶弘景注:“所多所少,谓政教所宜多所宜少也。既知多少所宜,然后为之增减。故曰:以此先知,谓用倍反之理,知之也。转化,谓转变以从化也。”御世,治理天下。
【经文】
世无常贵,事无常师【1】。圣人常为,无不为;所听,无不听【2】。成于事而合于计谋,与之为主【3】。合于彼而离于此,计谋不两忠,必有反忤【4】。反于此,忤于彼;忤于此,反于彼。其术也【5】。
【译文】
世界上没有永远高贵的事物,做事情没有固定不变的师法对象。圣人积极做事,没有什么该做的事不做;圣人听取各种情况,没有什么该听的情况不听。只要看准哪位人主办事能够成功,计谋相合,就委身报效,选择他作为自己的君王,替他筹谋大事。自己与那一方结合,必然会背离这一方,因为计谋不可能对双方都忠诚、有利。所以,肯定会有“违背抵牾,互相矛盾”的现象发生。意欲趋就于此,必将行忤于彼,反之亦然。这就是忤合之术。
【注释】
【1】陶弘景注:“能仁为贵,故无常贵;立善为师,故无常师。”常,恒久。
【2】陶弘景注:“善必与之,故无不与;无稽之言勿听,故无所听。”这里是承上文,讲因物而为,因事而听的道理。
【3】陶弘景注:“于事必成,于谋必合,如此者,与众立之,推以为主也。”
【4】陶弘景注:“合于彼,必离于此,是其忠谋不得两施也。”离,背离。不两忠,不可能对相对立的双方都忠诚有利。反忤,即下文所言“反于是,忤于彼;忤于此,反于彼。”
【5】陶弘景注:“既忠不两施,故宜行反忤之术。反忤者,意欲反合于此,必行忤于彼。忤者,设疑似之事,令昧者不知觉其事也。”《淮南子·氾论训》曰:“忤而后合者,谓之知权。”《淮南子·主术训》曰:“愚人之所见者寡,事可权者多,愚之所权者少,此愚者之所多患也;物之可备者,智者尽备之,可权者尽权之,此智者所以寡患也。故智者先忤而后合,愚者始于乐而终于哀。”
【经文】
用之于天下,必量天下而与之;用之于国,必量国而与之;用之于家,必量家而与之;用之于身,必量身材能气势而与之;大小进退,其用一也【1】。必先谋虑计定,而后行之以飞箝之术【2】。
【译文】
要在天下范围内施用忤合之术,一定要衡量天下的情况再决定亲近谁;如果运用到诸侯国,要衡量各国的情况再决定投奔准;如果运用到大夫的封地,那么就要衡量封地的情况再决定跟随谁;如果运用到个人,便须衡量其人的才能、气魄再决定怎么办。无论对象的大小或策略的进退,运用的原则都是一致的。一定先要谋划考虑,胸有定见,然后用“飞箝之术”加以配合。
【注释】
【1】陶弘景注:“用之者,谓用反忤之术。量者,谓量其事业有无。与,谓与之亲。凡行忤者,必称其事业所有而亲媚之,则暗主无从而觉,故得行其术也。所行之术,虽有大小进退之异,然而至于称事扬亲则一,故曰其用一也。”与之,参与,结交。国,当时的诸侯各国。家,卿大夫的封地食邑。
【2】陶弘景注:“将行反忤之术,必须先定计谋,然后行之,又用飞箝之术以弥缝之也。”
【经文】
古之善背向者,乃协四海,包诸侯,忤合之地而化转之,然后求合【1】。故伊尹五就汤,五就桀,而不能有所明,然后合于汤;吕尚三就文王,三入殷,而不能有所明,然后合于文王【2】。此知天命之箝,故归之不疑也【3】。
【译文】
古代善于选择向背去就的人,在诸侯国间驰骋,在或者相违背或者相契合的不同地方圆转变化。然后根据情况选择君主,与他共济伟业。所以,商朝的贤臣伊尹,五次接近商汤,五次接近夏桀,在夏朝不能得到赏识,最终选择了商汤;周朝的元勋吕尚,三次接近文王,三次进入殷都,校短量长,最终选择了文王。他们在实践中不断考察,渐渐地明白了天命所系,最后毫无疑虑地投向了新王朝。
【注释】
【1】陶弘景注:“言古之深识背向之理者,乃合同四海,兼并诸侯,驱置忤合之地,然后设法变化而转移之。众心既从,乃求其真王而与之合也。”《孙子·九变》曰:“屈诸侯者以害,役诸侯者以业,趋诸侯者以利。”古之士人平天下如此!
【2】陶弘景注:“伊尹、吕尚所以就桀、纣者,所以忤之令不疑。彼既不疑,然后得合于真主矣。”伊尹,名挚,小名阿衡,“尹”不是名字,而是“右相”的意思。夏朝末年生于空桑,今河南商丘民权县(一说河南开封杞县,一说山东菏泽曹县),因其母居伊水之上,故以伊为氏。约公元前16世纪初,他辅助商汤灭夏朝,为商朝的建立立下汗马功劳。曾用“以鼎调羹”“调和五味”的理论来治理天下,在任期间整顿吏治,洞察民情,使商朝初年经济繁荣,政治清明,国力迅速强盛;吕尚,即姜子牙。其先祖为四岳,佐禹平水土甚有功,虞夏之际封于吕,从其封姓以吕为氏。“文王倾商”“武王克纣”都离不开他的参赞谋划。儒、法、兵、纵横诸家皆追其为本家人物,被尊为“百家宗师”。
【3】陶弘景注:“以天命系于殷汤、文王,故二臣归二主,不疑也。”
【经文】
非至圣达奥,不能御世;不劳心苦思,不能原事;不悉心见情,不能成名;材质不惠,不能用兵;忠实无真,不能知人。故忤合之道,己必自度材能知睿,量长短远近孰不如【1】。乃可以进,乃可以退,乃可以纵,乃可以横【2】。
【译文】
若不聪明绝顶、品德高尚并通达高深的道理,便不能治理天下;若不劳心苦思,便不能探讨事物的本原;若不全神贯注地观察实情,便不能成就美名;若材质不聪慧,便不能用兵;若为人老实而无真知灼见,便不可能了解人。所以要实行“忤合之术”,决定背离谁与归向谁,一定先要衡量自己的才能智慧,估计己方与对方之间的优劣、高下,确定对方不如己方再加以实施。这样就可以进退裕如,纵横天下了。
【注释】
【1】陶弘景注:“夫忤合之道,不能行于胜己,而必用之于不我若。故知谁不如,然后行之也。”达奥,通达高深的道理。惠,通“慧”,聪明。
【2】陶弘景注:“既行忤合之道于不如己者,则进退、纵横,唯吾所欲耳。”
【谈古论今】
量主而进,因事为制
《淮南子·主训》曰:“智欲圆者,环复转运,终始无端。”此言客观实际千变万化,谋略需依据不同情况相机而定,切不可泥古不化,甘守固陋以受制于人。
“忤合”讲灵活应变的道理,相背为“忤”,相向为“合”。做到这一“合”一“忤”,就可以进退纵横、随心所欲。
《战国策·秦策一·苏秦始将连横说秦》和《战国策·赵策二·苏秦从燕之赵始合从》所记载的苏秦事迹,是“忤合”的典型例子。
开始,苏秦游说秦惠王,劝其实行“连横”策略,以成就霸业,言辞文采飞扬:“大王的国家,西面有巴、蜀、汉中的富饶,北面有胡貉和代马的物产,南面有巫山、黔中的屏障,东面有肴山、函谷关的坚固。农田肥美,百姓富足,战车万辆,甲兵无数,在千里沃野上有多种出产,地势形胜而便利,这就是所谓的天府,堪称天下显赫的大国啊!凭着大王的贤明,士民的众多,车骑的充足,兵法的教习,可以兼并诸侯,独吞天下,居帝位而治理四海,希望大王能对此稍加留意,我愿竭尽愚智以促成其事。”(《战国策·秦策一·苏秦始将连横说秦》原文: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东有崤、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愿大王少留意,臣请奏其效。)
岂料秦惠王听罢,不为所动,婉转谢绝道:“寡人常听人说,羽毛不够丰满的鸟儿不可以高飞,法令不完备的国家不可以施行刑罚,道德不崇高的君主不可统治万民,政策教化不顺应天意的君主不可以号令大臣,如今先生不远千里来到我秦国登庭指教,寡人内心非常感激,不过关于军国大计,最好还是等将来再说吧!”(《战国策·秦策一·苏秦始将连横说秦》原文:寡人闻之,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诛罚;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顺者,不可以烦大臣。今先生俨然不远千里而庭教之,愿以异日。)
苏秦受挫,并未心灰意冷,他刻苦研习纵横之术,并适当调整了自己的策略,后来奔赴赵国,献“合纵”之策。赵王终于为其所动,封苏秦为武安君——苏子终成一代大家。
苏秦与秦王意见不合,决定背离秦国,这就是“忤”;而后改变策略与游说对象,得到赵王的青睐和拔擢,从此便鞠躬尽瘁,一心一意为“合纵抗秦”贡献己力,这就是“合”。可以说苏秦的成功,正是由于他对“成于事而合于计谋,与之为主。合于彼而离于此,计谋不两忠,必有反忤”的出色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