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章承接前一章,继续阐述上善之人的处事之道。注释者虽有分歧,但总的方向基本相同。我的理解,老子四句话是针对当权者的四种常见错误,有感而发。
第一是搜刮无度:持而盈之,不如其已。
盈不一定指满溢、装满,装(填充)的行为也是盈:洼则盈,就是指低洼的地方容易被填充,这里的持而盈之,是用比喻的方式指搜刮民脂民膏的行为,税赋、劳役、垄断、抢劫,税赋、劳役、垄断都是抢劫的变种。
抢劫的方式有三种:武力抢劫,打胜的一方拥有一切,生杀予夺;司法剥夺,以立法、司法的方式褫夺“非法者”的财富,婚内财产共有及继承权属于这一类;第三种是自动奉献,以宗教、思想教育、情感等方式,让另一方自愿贡献财富乃至生命,人民公社、教会、五斗米道等都属于精神抢劫。
垄断是抢劫的第一个精巧形态,管子发明的“官山海”体制,即对于人民的生活必需品、重要资源采取国家垄断的方式,名义是规范市场、保障民生,实际是垄断财源,获得源源不断的收益,成为“隐性收税者”,培养一批利益同盟军:国家雇佣的劳工,即国企阶层。垄断的对象,古代是盐、铁、矿产,中世则扩展到茶、丝绸、瓷器、烟、酒等,现代则以货币为主要垄断对象,一币通百业,垄断货币是现代国家财政的核心秘密。
劳役是抢劫的最早附属形态,当抢劫对象身无分文的时候,只有征用其劳力,修建国家级公共设施,宫殿、运输、水利、国防、战争或战争后勤等。中国两个最短命的大帝国,秦帝国、隋帝国,过度征用劳役,造成社会动荡、民不聊生,最后劳工造反,点燃全国性反叛的火焰。
税赋的种类与税率,是抢劫财富的“温和”变种。税赋的法律化,是统治者自我约束维持秩序的表现。西周时期,周宣王的“料民”(即国民家底普查)引发统治阶级内部(大臣仲山甫)的“妄议”:三十九年(前789年),战于千亩,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宣王既亡南国之师,乃料民於太原。仲山甫谏曰:民不可料也。宣王不听,卒料民。四十六年,宣王崩,子幽王宫湦立(《史记·周本纪》);赵简子仿照郑国子产也在晋国“铸刑鼎”(将惩罚事项及规则明示国人),被孔子认为是剥夺了统治阶级的神秘权威:晋其亡乎,失其度矣。贵贱不愆,所谓度也。今弃此度也,而为刑鼎,铭在鼎矣,何以尊贵?何业之守也?贵贱无序,何以为国?晋国乱制,若之何其为法乎(《孔子家语·正论解》)。
有法可依、公开明示的税赋法律虽然未必合理,至少比横征暴敛、随意抢劫进步了很多。英国的大宪章革命,核心是限制国王的任意征税权;而美国独立战争的导火索,正是英国对殖民地美利坚的酒税与茶税。
《中央帝国的财政密码》里写道:隋代的繁荣,是人为制造的泡沫,隋文帝建立了一套极端高效的抽税系统,在民间还没有真正恢复时,将资源源源不断地从民间抽取到政府手中,塞满政府的仓库。隋炀帝大业五年(609年),户数890万户,人口4602万人,而贞观年间,只有300万户,但开元盛世,人口接近隋炀帝时期。
隋文帝时期上报的土地数是19亿4千万亩,相当现在的21.3亿亩,比2013年中国统计耕地数还要多。而汉唐时期实际耕地数只有5亿亩,隋文帝这个数字浮夸了四倍。到隋炀帝的609年,上报的田地数达到55.85亿亩,浮夸10倍。统计数据上的浮夸虚报,抽干民间,给皇帝带来丰厚的财政收入。
李世民说:隋文帝不怜百姓而惜仓库,比至末年,计天下储积得供五六十年。炀帝恃此富饶,所以奢华无道,遂至灭亡。炀帝失国,亦此之由。凡理国者,务积于人,不在盈其仓库。
“务积于人,不在盈其仓库”是对“持而盈之,不如其已”的最佳注释。李零将此句解释为“钱财,搁手里,不满足,得让钱生钱,利生利,越攒越多。这种想法,特无聊,不如趁早拉倒”,以老子此句是指放贷者。老子这句话,是可以引申出李零的解释,但恐怕不会是老子原意,以老子一贯的针对对象“侯王”,是不会把放贷者当作一盘菜的。
“不如其已”的意思就是,勿持勿盈,随它自动停下来,反对岌岌以求、聚敛无度。骗子总是很“真诚”地在欺骗,恶人往往比善人更加勤奋、更费尽心机、更有组织,这是世界的最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