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正统与篡逆:信仰压倒亲情

卫国即今天的新乡,是殷墟、商朝首都朝歌。武王灭商后,将纣王的儿子武庚(禄父)封在那里。不料派去监视武庚的管叔、蔡叔与武庚联合造反,被周公旦,即孔子梦熊的对象带兵剿灭了。周公就封弟弟康叔在此地,卫国由此创立,是卫、石、康、宁、凌、常诸姓祖先。

卫国是周公治理的样板国家,《梓材》《康诰》《酒诰》,都是周公写给弟弟康叔,教导其如何治理国家的珍贵历史文献。康叔被周成王提拔为周朝司寇,即由诸侯成为国家最高法院院长。

康叔传位的后人到了卫庄公这一代出了老问题:小妾的儿子州吁杀了继位的世子完(卫桓公),就是杀了同父异母的兄长,弑君夺权。可见,郑庄公要是不克段于鄢,也就没有黄泉见母,而是变成和卫桓公一样的结局。

州吁是卫庄公一位不知名的宠妾所生,是没有名分继位的庶子。州吁长得漂亮,喜欢谈论带兵打仗的事,十八岁时,庄公就任命州吁为将军。石碏劝庄公:庶子好兵,让他统领军队,乱自此起。庄公不听。石碏的儿子石厚与州吁是好朋友,石碏让儿子不要跟州吁在一起,石厚也不听。

庄公死后,公子完继位,即卫桓公。桓公见州吁骄横,免去了他的将军之职,州吁就跑到郑国,与共叔段混在一起。叔段自杀后,公元前719年,州吁聚集一部分卫人,将卫桓公杀死,自立为君。

从州吁逃跑到聚集卫人袭击桓公,可以看到卫国的武装力量是比较薄弱的,春秋时期宫廷政变频繁发生,与很容易啸聚武力实现夺权有关。

州吁杀了卫桓公,卫国人却不服他。州吁的死党石厚(想当年,石厚不惜与家族决裂跟随州吁)出了一个主意:打一场仗树立州吁威信。打着为共叔段报仇的旗号,讨伐郑国。

这比马基雅维利《君主论》里,用对外战争转移国内矛盾的统治术早了2100多年。其实,郑庄公在州吁弑君案发生时,就预料到州吁会进攻郑国。

州吁联合鲁、陈、蔡、宋组成五国联军,讨伐郑国。到郑国首都荥阳城下,叫战五天,没打一仗,撤了。撤兵途中抓了几名郑国百姓,回卫国宣称大捷凯旋,史称东门之役。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白忙一场,卫国人还是不服州吁。

《诗经·邶风》中的《击鼓》一诗就是因此役而作: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一首厌战诗句,成了后世吟咏爱情的不二绝唱: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怎么让卫人接受州吁为卫君呢?

关键人物出场:石厚让州吁去找他的父亲石碏,州吁就亲自登门请教。石碏出了一计,让州吁觐见周王,周王一册封,州吁的政治合法性就有了,卫国百姓不就服气了吗?

听起来是好主意,州吁问:何以得觐?石碏说:陈桓公方有宠于王,陈卫方睦,若朝陈使请,必可得也。就是让州吁去找陈国派使者去向周王说情,这事就成了。州吁想,陈国刚参加讨伐郑国,与卫国是一个战壕的战友,石厚也觉得主意不错,两人就去陈国拜会陈桓公。

结果,两人及百名随从到了陈国就被抓了起来。石碏在州吁去陈国前,写了封鸡毛信送给陈桓公,历数州吁弑君、篡权的罪行,而被州吁杀掉的卫桓公是陈桓公的外甥,即卫桓公的母亲是陈桓公的妹妹。州吁、石厚就这样被石碏设计,抓了起来。

陈国扣下两人,却不想背上粗暴干涉别国内政的名声,向石碏提出将两人押解回卫国,石碏召集卫国公卿开会。杀州吁全票同意,杀不杀石厚呢?公卿觉得从犯可以不杀,石碏却认为儿子是州吁的军师,非杀不可,还派自己的家臣前去执行。两个篡位夺权的人,就这样在陈卫边境,办理完移交手续后被就地正法。

《左传》赞美石碏:大义灭亲,其是之谓乎?亲爹杀了儿子,设计收拾了弑君者,石碏是一个“再造卫国”的大臣。石碏除掉州吁,将在邢国避难的桓公同母弟弟公子晋迎回,就是卫宣公。公子晋还是公子的时候,就与父亲庄公的一个叫夷姜的妾私通。庄公死后,公子晋把夷姜偷运出宫,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伋子。公子晋即位后,将夷姜立为王后,伋子就成了太子。

宣公翻脸比翻书快,夷姜竟然被逼自杀,伋子也被宣公买凶刺杀,卫宣公的荒唐让卫国陷入五世之乱。石碏要是知道自己大义灭亲迎回来的正统国君是这个秉性,不知会如何自处?卫宣公是晋献公、楚平王的前车之鉴,尤其是卫宣公与晋献公的故事情节惊人相似。

州吁之乱,是《春秋》记载的弑君第一案。《左传》里留了两段与此有关的对话,都非常有名。

一则是石碏对卫庄公的谏言:臣问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骄奢淫逸,所自邪也。四者之来,宠禄过也。将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犹未也,阶之为祸。夫宠而不骄,骄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眕者,鲜也。且夫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所谓六逆也。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所谓六顺也。去顺效逆,所有速祸也。君人者,将祸是务去,而速之,无乃不可乎?

石碏的这段话,发生在庄公十八年(前740年)庄公任命公子州吁为将时,是非常有远见的预测。这段话提出了“六逆”“六顺”之说,特别是指出骄(为人傲慢)、奢(追求奢靡生活)、淫(乱搞男女关系)、逸(好逸恶劳)四种邪气,是由于宠爱与赏赐过度造成的。“宠禄过也”,宠爱及赏赐过多。

宠,宠爱,即亲近;禄,俸禄,即奖赏。奖赏太多,已经没有了规则,这就是过。宠禄过,就会催生六逆,就加速祸害。为什么?受到宠爱却不骄傲,骄傲却能主动退让,退让而心里不遗憾,心有不甘而能克制的,是很少的。

石碏的话煞费苦心,卫庄公“弗听”。石碏禁止自己的儿子石厚与州吁在一起,也“不可”(没禁止住)。石碏的话固然是道理充分,可是为什么既说服不了国君,又管不住儿子呢?

州吁虽然是庶出,但人长得漂亮,还有武艺,这样的孩子让父亲一定不要宠,或者让他能降、不憾、能眕,都有点违反人之常情。石碏说:爱孩子,应该教之以正义之道(义方)。显然,石碏不是好老师,自己的儿子也不听他的,何况州吁?

另一段话发生在鲁国,是鲁隐公就州吁之事的朝堂询问,因为公子翬自作主张,参与州吁邀集的卫、宋、鲁、陈、蔡五国联军攻打郑国(东门之役)的行动。隐公问:卫州吁其成乎(州吁能不能干成)?

鲁国一位叫众仲的卿士说道:臣闻以德和民,不闻以乱。以乱,犹治丝而棼之也。夫州吁,阻兵而安忍。阻兵,无众;安忍,无亲。众叛亲离,难以济矣。夫兵,犹火也。弗戢,将自焚也。夫州吁弑其君,而虐用其民,于是乎不务令德,而欲以乱成,必不免矣。

众仲的评论里,值得注意的是认为州吁必然失败的理由:无众、无亲、乱。也就是州吁依仗自己的小团伙武力,没有得到更广泛的支持(当时,这个众不是指群众,而是指大族、官员集团);对外用兵,劳民伤财,国人对他就不会觉得亲近;州吁没有颁布有德性的政令,没有让国人得到好处,却不停地出动军队去打仗,这是让国人跟着遭罪,所以他肯定是要遭殃的。众叛亲离、玩火自焚出自于此。

鲁隐公最后也被弑杀,鲁国却接受了继位的鲁桓公,并没有追究弑君的公子翬的责任,默许公子翬弑君的鲁桓公(公子允)也没有被鲁国追究。

鲁桓公是后来架空鲁国公室的公族“三桓”的祖先。华父督杀了孔父嘉及宋殇公后,将一个叫“郜大鼎”的贵重礼器送给鲁国,鲁桓公将大鼎放到祖庙里,鲁卿臧哀伯认为这个大鼎是贿赂之器,放到祖庙里是“灭德立违”,即助长歪风邪气的行为,并且严肃地说:国家之败,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宠赂彰也。鲁桓公“不听”。

鲁桓公十八年,鲁桓公要与文姜一起去齐国。大夫申繻说:女有家,男有室,无相渎也,谓之有礼。易此,必败。古代女人以夫为家,是不能再回到娘家的。桓公带文姜访问齐国,不符合礼制。

不听劝谏的鲁桓公自食其果,齐国访问时,文姜与哥哥齐襄公旧情复燃,鲁桓公被齐襄公指使公子彭生暗杀在车驾上。齐襄公暗杀妹夫八年后,因为没有信守自己的承诺,被自己的大臣管至父、连称带兵围攻刺杀。

由此可见,春秋时期对礼的推崇,要放到当时的社会制度环境里去理解,不能用今天的礼节、礼仪去理解春秋时代的“礼制”。春秋时代,礼几乎涵盖了一切国家、家庭、个人关系及往来的制度,知礼、行礼、尊礼,与今天的遵纪守法、品德修养是一个意思。

《左传》里说: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礼之四用,在春秋时代,不仅是理想,也是现实。从是否遵守礼节,就能看到兴衰成败的苗头。与今天从人际交往的礼节就能看到亲疏尊卑是一样的。

需要指出的是,进入春秋时代的最早弑君案,并不是州吁之乱,而是发生在晋国曲沃伯庄与晋侯的内乱中。前739年,晋大夫潘父弑晋昭侯;前724年,曲沃伯庄伐翼城,弑晋孝侯。这两件弑君案,都发生在《春秋》这本书纪年之前的春秋时代。

曲沃伯庄代晋侯(即晋武公),就是小宗代大宗,庶出取代嫡系。周礼规定的传位正统顺序是规矩,却未必是好规矩。以此来说,卫国的州吁之乱也不能把责任都归罪于州吁,石碏大义灭亲的结果或许还不如州吁掌权。卫宣公荒唐惹出的祸害,比州吁大得多。

卫国这片土地,从周武王时代起,就不断地发生叛逆与镇压;从卫庄公起,不断地表现出阴毒与冷血;直到爱鹤不要命的卫懿公时期,被北方来的狄人杀的只剩下370多户、5000余人,几乎灭国。

卫国虽是小国多乱,却是文化重地,累积夏朝、商朝、周朝三代文明,是中华智谋文化的发源地。文王拘而演周易的羑里(今安阳汤阴县境内)在卫地,战国时代的鬼谷子居住的云梦山在卫地(今淇县境内),改变中国历史的关键性人物商鞅,就是卫国国君的后代。

大国恃武力,小国讲文化,俨然成了一个独特的“春秋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