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邦无道可明哲保身

儒家主张积极出仕,得君行道,但现实中的君有贤与不贤之分。当坏人当道时,一个智者就应该全身而退,不应对君主愚忠。为民可以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为君和社稷则不必。

9.8章与9.7章一样,也是讨论进退出处之道,只不过讨论的对象是孔子。下面9.9章则以百里奚为例,继续讨论这一主题。

万章问曰:“或曰,百里奚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缪公,信乎?”

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为之也。百里奚,虞人也。晋人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百里奚不谏。知虞公之不可谏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为污也,可谓智乎?不可谏而不谏,可谓不智乎?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谓不智也。时举于秦,知穆公之可与有行也而相之,可谓不智乎?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可传于后世,不贤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乡党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

万章问曰:“或曰,百里奚自鬻(yù)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缪公,信乎?”“鬻”是卖。“自鬻”,卖了自己。什么价格呢?“五羊之皮”,以五只羊的皮。“食(sì)牛”,为人养牛。万章问:“老师,有人说了,百里奚以五张羊皮的价格把自己卖给秦国养牲畜的人,替人养牛,以获得秦穆公的任用,这事可信吗?”

万章所问的百里奚,本是春秋时虞国的一个大臣。虞国灭亡后,他逃到了秦国,得到秦穆公的信任,被委以国政。百里奚相秦七年,“谋无不当,举必有功”,内修国政,外图霸业,开地千里,称霸西戎,建立不朽功业。

关于百里奚如何得到秦穆公的重用,有不同的说法。一种说法见于《史记·商君列传》,是说百里奚听说秦穆公贤明,想去投奔,但没有路费,“行而无资”,无法成行,于是自己把自己卖给了秦国人,替人放牛,这样来到了秦国。百里奚本来是一个大夫,虽然屈尊为人放牛,见识还是不一样,金子总会发光,一年之后,终于受到秦穆公的关注,“举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百里奚替人放牛,等于是从牛嘴巴下提拔的贤人,所以说“举之牛口之下”。秦穆公授以国政,让其管理百姓,所以说“加之百姓之上”。这种说法认为百里奚是主动来投靠秦穆公,通过委曲求全的方式,得到秦穆公的重用。

《史记·秦本记》还记载了另外一种说法。晋献公灭了虞国,百里奚被俘后沦为奴隶。后晋献公的女儿嫁给秦穆公作夫人,将百里奚作为陪嫁的奴隶带到了秦国。百里奚不堪忍受,于是逃出秦国,跑到楚国边界时被俘虏了。这时秦穆公已发现百里奚的身份,知道他是位难得的人才,想用重金把他赎回来,但又怕对方不答应——既然此人这么重要,为何我们楚国不留着使用呢?或者干脆杀掉,免得以后成为我们的敌人。于是派人对楚王说:“我有一个陪嫁的奴隶跑到你们这里了,我给你五张黑羊皮,你把他送还回来。”楚王没多想,就答应了。所以百里奚又称五羖大夫,五张羊皮的大夫。百里奚回到秦国后,被委以重任,帮助秦穆公建立功业,称霸西戎。关于百里奚,有两种不同记载。万章所问,显然是前一种。

孟子说:“否,不然,好事者为之也。”不对,不是这样,是好事之徒编造的。“百里奚,虞人也。”百里奚是虞国的一个大夫,周初武王牧野之战大败殷人后,分封诸侯,“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荀子·儒效》)。虞国就是其中的一个姬姓国。始封君是周太王古公亶父的儿子、仲雍的曾孙——虞仲,封地在今天山西省南部夏县和平陆县北一带。古代宗法组织盘根错节,与武王沾亲带故的都可以得到分封,虞仲是太王的后裔,当然也在分封的范围内。虞国是一个小国,不过围绕它却产生两个著名的成语,一个是假途灭虢,一个是唇亡齿寒。

“晋人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假道于虞以伐虢。”虞国和虢国是相邻的两个小国,晋国想灭掉虢国,但要从虞国经过。于是就对虞国国君说,我想攻打虢国,要从虞国路过一下。我不会打你,这个你放心,我会送你宝物,算是过路费吧。什么宝物呢?“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垂棘这个地方出产的玉璧和屈这个地方出产的良马。虞国国君见宝眼开,一口答应了:好,没问题,快把宝物送来。这就是著名的假途灭虢的故事。

当时虞国有两位贤大夫,一位是宫之奇,另一位是百里奚。“宫之奇谏,百里奚不谏。”宫之奇向国君进谏,虢国是虞国的屏障,虢国灭亡,虞国也会跟着亡国。我们虞国与虢国就好比牙齿和嘴唇的关系,嘴唇没有了,牙齿也会寒冷,所以一定不能借给晋国人道路。这就是唇亡齿寒成语的由来。但是虞国国君根本听不进去。

我们注意一下,宫之奇进谏时,百里奚做什么了?“百里奚不谏”,没有进谏。为什么呢?“知虞公之不可谏而去”,因为他知道虞国国君根本不可进谏,根本听不进去,与其进谏,还不如赶快离开虞国到别的国家去吧。

我们注意一下,在宫之奇和百里奚之间,孟子有没有倾向谁?有没有肯定前者,否定或者批评后者?没有。我们想想为什么?百里奚没有进谏,“之秦年已七十矣,”跑到秦国时已经七十岁了,已过了知天命之年,已看透了人间的穷达祸福,已做到波澜不惊、宠辱皆忘。“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为污也,可谓智乎?”,“曾”是竟、竟然。“干”是求、干求的意思。难道他竟然不知道,靠替人养牛以求得秦穆公的重用,这是一件被人瞧不起的事情?这样做能算是明智吗?“不可谏而不谏,可谓不智乎?”他知道国君不可以进谏,就不向他进谏,你能说他不明智吗?“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谓不智也。”知道虞国国君早晚要亡国,干脆先离之而去,不能说他不明智。显然孟子是肯定百里奚的,孟子肯定他的不进谏,肯定他的明哲保身。

孟子接着说:“时举于秦,知穆公之可与有行也而相之,可谓不智乎?”“时举于秦”,即举于秦时。“有行”,有为的意思。当百里奚在秦国得到重用时,他知道秦穆公是可以有所作为的,于是就去辅佐他,你能说他不明智吗?百里奚本是虞国的大臣,当虞国面临亡国的危险时,他没有选择与之共存亡,而主动离开,投奔了另外一个国家——秦国。这样的做法,孟子并没有从道德上进行谴责和批判,相反,孟子认为百里奚是明智的。“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可传于后世,不贤而能之乎?”辅佐秦国,使国君扬名于天下,流芳后世,不贤明能够做到这一点吗?“自鬻以成其君,乡党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而”表示转折,却的意思。自卖其身,成就他的国君,乡下洁身自好的人都不会去做,难道你认为一个贤者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吗?显然是不会的。

孟子不同意“自鬻”说,似乎也没有取“赎买”说,而是提出“之秦”说,认为百里奚是主动离开虞国并投奔秦国的。孟子的说法有无根据?我们只能说,孟子不仅仅只是在讲百里奚以何种方式投奔了秦国,还包含了夫子自道,同时也是在表达自己的思想观念和价值立场。

9.9章仍是讨论出仕之道,孟子反对“自鬻”说,不赞同士人委曲求全、自辱其身以获得出仕的机会,与前面两章的主旨是一致的。不过本章有一点值得关注,百里奚在虞国面临亡国危险时,没有积极进谏,而是明哲保身;在国家将要灭亡时,又先逃离虞国,投奔秦国。孟子对他的做法予以肯定,认为其是明智的。这又该如何理解呢?与儒家强调的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是否矛盾呢?

其实并不矛盾,儒家主张积极出仕,得君行道,但现实中的君有贤与不贤之分。当坏人当道时,一个智者就应该全身而退。所以孔子讲,“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卫灵公》)“邦无道,免于刑戮。”(《公冶长》)甚至称赞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同上)国家有道时,宁武子很有智慧;国家无道时,他显得很愚笨,不发表评论,闭口不说了。宁武子的智慧,别人学得到,他的愚笨也就是明哲保身是别人学不到的。在当时邦无道就是君无道,所以孔孟都不主张对君主愚忠,他们是民本论者,而不是君本论者。至于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主要是针对民众而言,是维护民众的利益,坚守人间的道义,而不是为国君甚至国家无谓地献出生命。孟子讲,“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为民可以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为君和社稷则不必。

《万章上》9.7至9.9三章,主要讨论士人的进退出处之道,一方面主张积极出仕,另一方面又反对“不由其道而往”,反对用不正当的方式获得官位,因而在出仕问题上表现出一定的紧张和矛盾。出现这种情况,主要是因为孔、孟等早期儒者选择了得君行道的方式,得君行道一方面将道置于君之上,用道来规范权力、引导权力,有其积极意义。但另一方面又将道依附君和权力,道最终能否实行还是取决于君,取决于君的意志。故当昏君当道、邦无道时,对于坚守出仕原则的儒者来说,留下的只能是无奈,只能退而求其次,承认明哲保身的合理性。

但是我们应知道,儒家从孔孟开始,除了得君行道的道路外,还存在另一条觉民行道的道路。就是孟子所讲的“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孔子、孟子的前期走的都是得君行道之路,这条道路被证明是走不通的。但在他们周游列国、得君行道的同时,也在传道、授业、解惑,在做觉民行道的工作。特别是到晚年,他们来著书立说,从事教育,反而通过觉民行道为儒家开出了一线生机。在这条道路上,我认为他们是成功的。

今天我们讨论儒学,自然面临重新选择的问题。儒学有强烈的政治关怀,从孔孟开始便将出仕作为一个重要话题。《孟子》中更是有大量讨论出仕的内容,如何出仕?又该在何时隐退?始终是孟子所焦虑的问题。但是我们不应忘记,孔孟在积极出仕、得君行道的同时,还走了一条觉民行道的道路,如果只看到前者,忽略了后者,显然是不全面的。特别是在今天,儒家的关注不应只在官场,更应该在社会,只有走觉民行道之路,才有可能为儒学开出一片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