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道德意识的最小单位,汉语「自我」的意旨是否能等同于英文的“self”?虽然有些学者持反对态度,709但其它学者仍试图在跨文化比较中凸显中国自我观的特色。安乐哲(Roger T. Ames)教授参与编辑的三本书,以其比较哲学的长处,分别从自我、身体、形象三个角度探索人(Person)的内涵。710最早出版的Self as Body in Asian Theory and Practice中,711安教授认为中国古典哲学的身心关系具有连动性,迥异于西方的身心二分。他以西方学界对仁的理解多偏重道德面向的译解为例,质疑现今对仁德的研究也许太过强调心理面向的描绘,而丢失对形躯属性的探索。712比较西方与中国的身体理解后,他认为西方的身体描述倾向于用实体的容器意向,中国的身体观念则是种流动性的过程(process)。亦即,中国古典身体观强调身体不是被拥有的某物,而是待实践的存在。713
自我实践有待于礼仪引导而大成。个体以被节制的方式参与群体,并非是自我对大我的屈从,彼此是有机的关系。藉由自我的延伸,个体与整体融合为一,自我的身体也与其内在所承载的意识合而为一。由于意识是以代代相承的文化传统为内容,所以个体也就与传统合一。714一副转化过的血肉之躯,本身就是体现传统文化的媒介。作者认为这种古老的身体经验,仍然能够在今日西方的芭雷舞者和东方空手道师范的体验中找到。715
安乐哲教授在另书梳理了孟旦(Donald J.Munro)、杨庆堃(C.K.Yang, 1911-1999)等学者理解儒家自我观的几种模式,认为他们未能准确把握儒家对自我的理解。儒家的自我内涵,建立在将个人置于不同环境中的多层面表现上,而非如上述学者所认为,是绝对以群体为重的「无我」。716类此在不同场合,特别是社会与政治情境中,观察自我如何呈现于外的研究方式,作者将其称之为「焦点──场域范式」。717作者认为,儒家的道德基础是无私的自我。所谓的无私,其概念并非只是单单消除己私,还要加上礼仪对身体的规训,使自我融入社群之中。作者此处赞同芬格莱特(Herbert Fingarette)的说法,认为用来对应儒家「自我」的翻译,不是“self”,而是“a person as acting”,也就是主体具有能动性。但此处的“person”并非无来由的将内在道德显诸于外的行动者,而是在家庭、社会、政治网络之中被模塑。718
黄俊杰教授在德国出版的英文新着亦探究了中国哲学中「群」对于「我」的重要性。他从自我的角度阐发儒学的心身连续性。719指出在身心互渗为一的基础上,从孔、孟以下的儒家系谱中,自我是个自由的主体,天道是主体意志的源头,因此意志的方向可由自我决定。由于儒家的自我不是虚无或静止,而是实存的,因而主体性的确立植根于群我的互动,亦即在「仁」的脉络之中成立。720
成中英教授依据儒家典籍中的心、性、自、己等关键词,认为无论个体的自我是否有独立特质,重点在其具有能与现实世界互动、思考、发展的活动性,因此可称为暂时性的自我(temporal self)或时间性的自我(time-engaged self)。自我同时具有暂时──超越和从事──反思两种特性,恰好对应于汉文语境使用的「自己」(ziji)一词。721「自」代表自我的活动以及原初层面,或是能把行动加诸于自我之上的行为主体;「己」则是反思层面,或是经过反思后的自我。但在自我反省的范围内,这两者是重迭的。修身的过程,就是自我投入现实活动中的反省历程,722其成果显现在心、性之中。作为自我主体,能思考、能感受的心,虽有辨别是非的能力,但同样也会被嗜欲、偏见所蒙蔽。当心将善行对外付诸行动时,其内部亦会同时进行反思。藉由行动──反思过程在心上的不断互动,人性便可从中显现。723「志」则是自我意向的展现,可视为人性中的创造力量。724
杜维明(Wei-ming Tu)教授指出,古代的修身,本质上是通过安定身体行动与呼吸节奏的练习,从而唤醒身心的形式。由于精气在身体的流布状态随着年纪、环境、养炼方式各有不同。因此中国古代对身体观的理解,是将其视为动态的过程,并非静态的结构。儒家学者则将身体作为自我转化的资本,透过修养,自我可以掌握更深刻的心性义理。725杜教授引伸《孟子》的说法,认为人因其心而独特。学为人,意味着心灵的自我觉醒,并由此启动一个身体转化的历程。除了孔子的「十五而有志于学」外,即便幼童的洒扫应对,也是透过对身体的礼仪规训使心灵得到锻炼的方式。古典中国论心,最大的特色在于强调心对认知和情感两方面的「共感」能力。心的共感使主体能与他人相联系,儒家知识分子将此种人际的联系视为不证自明的天然秩序。藉由将共感对象从父母向外延伸,主体对自我的认识也益加深刻。在此道德理想主义中,道德和政治密不可分。因此,修身之于君子,不仅是对个体内在灵性的独自探索,也必须对被赋予的社会职分努力实践,在对日常俗务的从事之中,逐渐臻于神圣之境。726
中国的古典身体观,在前近代的西风东渐中开始转变。依懋可(Mark Elvin)教授藉由《镜花缘》等近代小说与图像数据,说明在此新旧并陈的阶段中,既有传统观念的延续,例如从身心互渗的角度,认为身体是内在心灵或精神状态的外显形式;或将妇女清白的身体做为道德无瑕的表征。亦可见受到西方观念影响,从美学观点将形躯──尤其是女体,做为观赏的对象,或是描写女体与男性的亲密接触。727
相较上述学者在群我互动以及共感能力中找寻儒家自我观,Rodney Leon Taylor 教授受到宗教学传记研究的启发,将〈困学记〉作为研究高攀龙(1562-1626)自我发展历程的素材。他认为明代自传写作和前代相异之处,在于展示了对个人修身问题的关注,并对个人内在性的体验多加着墨,成圣之路因此成为日常课题。自我成为被关注的焦点,其目的并非仅是为了将其外显,而是为了藉此发现更深层的真实本性。728根据〈困学记〉,高攀龙的启悟历经许多关口,从神宗万历三十四年(1606)到四十年(1612)之间,他对经典的研习历经一系列的「实信」阶段:始于《孟子》的性善、程子的「鸢飞鱼跃」、而至《大学》、《中庸》,729其自我在艰苦的学习中逐步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