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是人学,也是仁学,成就“人”,亦即实现“仁”,“仁”可谓儒学之核心范畴。儒家修身工夫论的根本旨趣不外是“观仁”、“识仁”、“体仁”与“成仁”,而生命的痛感体验一直是儒家“体仁”、“识仁”的一个重要内涵。二程子的高足谢上蔡(良佐)曾说,“仁是四肢不仁之仁,不仁是不识痛痒,仁是识痛痒。”419识痛痒就是对痛痒有所觉,不识痛痒就是对痛痒无所觉。对痛痒的觉知构成了仁之体验的本质内涵,“识痛痒”一语活画出仁之切身性质。这种切身的“觉知”体现的是“生”之意,即宇宙生生不息、息息相关的生力、生机与生趣。由此生之觉而与天地万物感通无碍:“心有所觉谓之仁,仁则心与事为一。草木五谷之实谓之仁,取名于生也,生则有所觉矣。四肢之偏痹谓之不仁,取名于不知觉也,不知觉则死矣。事有感而随之以喜怒哀乐,应之以酬酢尽变者,非知觉不能也。身与事接而心漠然不省者,与四体不仁无异也。然则不仁者,虽生无以异于死,虽有心亦邻于无心,虽有四体,亦弗为吾用也。”420
“四体不仁”的说法,如所周知,衍生自程明道(颢)“识仁”的种种论说:“医书言手足痿痹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诸己,自不与己相干。如手足不仁,气已不贯,皆不属己。” “医家以不认痛痒谓之不仁,人以不知觉不认义理为不仁,譬最近。”421“人之一肢病,不知痛痒谓之不仁,人之不仁亦犹是也。”422手足痿痹,即是说手足丧失了感受痛痒的能力,即所谓“麻木不仁”。“麻木不仁”在今天属于典型的道德话语,但在传统文献里面,它一直是医典里面经常出现的术语,《内经》将经络不通、血脉不畅,而导致手脚丧失了感受痛痒的能力称为“不仁”,如《血气形志篇》云“形数惊恐,经络不通,病生于不仁。”423这里的“不仁”即是没有觉知的意思,《痹论篇》中“其不痛不仁者,病久入深”,424“不仁”与“不痛”并置,其意思仍不外是“不觉”。王冰注“不仁”曰:“不应其用”,因此“手足不仁”,即指肢体丧失正常的活动能力,处于心无法使唤的状态。425尽管《论语》中“人而不仁”、“为富不仁”等等“不仁”的用法均是道德用语,但这并不妨碍理学家们依然接纳作为风疾的“不仁”这一医学用语,例如陈白沙在书信中即有“盖自去秋七月感风,手足不仁,至今尚未脱体”等说法。问题是“仁”作为儒学义理系统核心范畴如何与今日生理学意义上的“识痛痒”联系在一起?而作为“负价值”的“不仁”又如何与“不识痛痒”、“麻木”相关?难道这只是儒学“能近取譬”的又一表现?或者只是理学家当机指点的一个“话头”?抑或另有深意存焉?426
其实早在孟子就开始用“痛感”来描述“仁”之体段。他认定“恻隐之心”是“仁心”的最重要的表征,是人禽之别的关键。“恻隐”二字即是“痛感”语,其义是“伤痛之极”(朱熹注曰:“恻,伤之切也;隐,痛之深也。”)。在著名的见孺子入井的例子中,孟子对“仁心”的描述用语是“怵惕恻隐之心”,“怵”,恐惧之意,“惕”,惊骇之状。“怵惕”亦为医典用语。“怵惕恻隐”,意即恐惧惊骇、悲伤痛苦。用“怵惕恻隐”描述仁心的表现,值得玩味。宋人杨万里在其《孟子论》中对孟子以“痛觉”论恻隐有一番精彩发挥:“隐也者,若有所痛也。恻也者,若有所悯也。痛则觉,觉则悯,悯则爱。人之手足痹而木者,则谓之不仁。盖方其痹而木也,搔之而不醒,抶之而不恤,彼其非不爱四体也,无痛痒之可觉也。至于无疾之人,误而拔一发则百骸为之震,何也?觉其痛也,觉其一发之痛则爱心生,不觉四体之痛则爱心息。孟子曰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此不觉于人者也。曰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此觉于人而不觉于身者也。曰指不若人,则知恶之;心不若人,则不知恶,此觉于身而不觉于心者也。以觉吾之痛,觉彼之痛则爱人;以觉彼之痛,觉吾之痛则自爱。自觉而自爱,则何理之不悟?觉人而爱人,则何物之不覆?是故不爱始于不悯,不悯始于不觉,不觉始于不痛。古之君子以不如舜为忧,此一痛也;以一夫不被其泽为责,此亦一痛也。故曰痛则觉,觉则悯,悯则爱。”427
我们再看王阳明的“良知”概念,学界一般都会把王阳明的良知理解为“是非之心”,理解为普遍的道德判断原则,而与康德的实践理性绾结在一起,此自是良知内涵之一面。但王阳明还说良知只是“一个真诚恻怛”,“恻怛”的意思仍然是“伤痛”、“哀恸”。而在他讲“是非之心”时,又常常与“疾痛”相连:“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428 感受到“吾身之疾痛”与“是非之心”关系竟然如此密切,把良知与“痛感体验”联系在一起,在康德的实践理性论说里面是找不到的。本来在王阳明“心”之种种界定那里,“知痛痒”就是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心不是一块血肉,凡知觉处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视听,手足之知痛痒,此知觉便是心也。”429我们可以设想一个只有人形而不拥有七情六欲的“天使”,倘若他(她)没有任何痛感的体验,会不会拥有恻隐之心呢?说到底,恻隐之心是嵌在腔子之中的生命觉情,二程子即有“满腔子皆恻隐之心”著名话头。“良知”是“是非之心”,它是普遍的;“良知”又是“知痛痒”、“真诚恻怛”,它又是具体的,它即具于身体之中,弥漫于腔子里,是具身(具体)之知(embodied knowledge)。
从痛感体验指示良知,在阳明后学中,罗近溪(汝芳)、胡庐山(直)最擅此道。近溪子外父张心吾无法知晓“浑身自头至足无不是灵体贯彻“之说,近溪子即于外父脑背力抽一发,外父连声叫痛,手足共相战动。“君之心果觉痛否?”近溪问曰。430罗近溪还说过:“心上疼痛的人,便会满腔皆恻隐,遇物遇人,决肯方便慈惠,周恤溥济,又安有残忍戕贼之私耶?”431欧阳南野(德)、罗念庵(洪先)的弟子胡庐山为谢上蔡以觉训仁辩护说:“古者医书以手足痿痹为不仁言弗觉也,诚觉则痛痒流行,而仁理在其中矣,岂觉之外而别有痛痒?别有仁理哉?是故觉即道心,亦非觉之外而别有道心也。人惟蔽其本觉,而后为多欲,为人心,当其为多欲为人心,则虽有闻见知识,辨别物理,亦均为痿痹而已,而奚其觉然?则谓觉为觉于欲者非也。”432 这里,胡庐山将“识痛痒”与“仁理”均收在“觉”之中,使得儒学一体生命的觉情完全扎根于身体之中。舍此觉情,即便是能够辨别物理,仍然属于“痿痹”。他在阐发孔子栖栖皇皇之追求时,依然是诉诸“疾痛求理”的痛感体验:“曰:‘孔子进以礼,退以义,然乃皇皇乎车不维,席不温,若求亡子于道路者,何哉?’曰:‘是乃仁也。今夫人自形气观,则一身重,次及家族;自宰形气者观,则民物天地皆吾大一身也。是故天地吾头足,君亲吾心腑,家族吾腹胁,民庶吾四肢,群物吾毛甲,是孰宰之哉!即所谓生而觉者仁是也,唯生而觉,则此大一身者理而不痹矣。苟天地不得理焉,则头足痹;君亲不得理焉,则心腑痹;家族不得理焉,则腹胁痹;民庶群物不得理焉,则四肢毛甲痹。孔子之时,岂独头足心腑痹也乎哉?使孔子而无觉则已,孔子先觉者,夫恶能木木然不疾痛求理也。孔子曰:天下无道,某不与易也,而谁与易之?故曰:是乃仁也。’”433
不过,明确将孟子“恻隐之心”与程门“识痛痒”明确联系在一起的,当是刘宗周师徒:“满腔子皆恻隐之心,以人身八万四千毫窍在在灵通,知痛痒也。只此知痛痒心便是恻隐之心。凡乍见孺子感动之心,皆从知痛痒心一体分出来。”434
可见,“痛感体验”(“识痛痒”)自孟子以降一直是儒家仁说思想的一个核心要素。儒者在表述对生民的关怀之情时,亦常诉诸“视民痒痾,疾痛切身”一类语式。《左传·哀公元年》已有“视民如伤”之语,程颢坐县衙时即以此为座右铭。即便到近代,深受西方科学的影响的维新派在说仁时,亦仍不弃以识痛痒论仁之路数。“固言脑即电矣,则脑气筋之周布即电线之四达,大脑小脑之盘结即电线之总汇,一有所切,电线即传信于脑,而知为触、为痒、为痛,其机极灵,其行极速,惟病麻木痿痹,则不知之由,电线已摧坏,不复能传信至脑,虽一身如异域然,故医家谓麻木痿痹为不仁,不仁则一身如异域,是仁必异域如一身,异域如一身,犹不敢必即尽仁之量,况本为一身哉!”“仁之至,自无不知也,牵一发而全身为动,生人知之,死人不知也;伤一指而终日不适,血脉贯通者知之,痿痹麻木者不知也。”435谭嗣同的这些说法实未逸出传统以识痛痒论仁的矩镬。
当代新儒家代表杜维明先生在论及识痛痒论仁时曾明确指出,“痛感体验乃是为人之本质特征;无能感受痛苦既被视为是健康方面的一个重要缺陷,而且也被看作是道德方面的一个重要缺陷。人即可以感受到痛苦,无能于此即是有害于我们的仁。这种对痛苦的肯定态度乃是基于具身化(embodiment)与感受性(sensitivity)乃是仁的两个基本特征这一信念推出的。”杜先生从宇宙论与具身感受性两个向度,深刻揭示出痛感体验在儒家仁说之中的关键地位。在宇宙论上人与天地万物皆是大化流行之中的“环节”,人作为一种宇宙论的存在(cosmological being)与天地万物乃一气贯通,人因其感受力最为充分,其“情绪之敏感”、“心理之回应”、“智性之感受”皆与“感受性”紧密相关,因此“我们的感受性让我们不仅在象征的意义上,而且在肉身贯通的意义上‘体现着’(embody)不断扩展的宇宙。”这种“体现”无疑是一种具身感受,正是这种具身感受性使得儒家道德本心在本质上是嵌在肉身之中的“觉情”,是“智性的觉识与道德的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