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与吏两种身份的平衡与蜕变,是理解中国传统国家管理的钥匙之一。
管理人员的出身问题,在现实生活中是十分重要的,但似乎还没有引起学界的足够重视。在历史上,关于出身的争论极为常见。经验也告诉我们,出身对一个人的价值倾向、需求偏好、行为习惯等等有着多方面的影响。那种所谓“英雄不问出身”的辩白,不过是发迹了的流氓掩饰自己来路不正的辞藻。出身的烙印是很难消磨掉的,君不见,下层出身的刘邦,哪怕是当了皇帝,言行还是处处流露出无赖习气。而汉武帝之所以重用公孙弘,就是因为公孙弘的出身低微便于控制。历代君主,对于手下的出身实际上是很重视的。这一点,或许能给当代的管理学提供一些参照。
从秦汉以来,古代的官吏主要出身于两种人,一是儒生,二是文吏。用现代语言来说,前者是经过正规培养的知识分子干部,后者是在基层滚爬摸打从实践中锻炼出来的干部。这两种人具有群体性的差别,而这种差别对古代的国家管理产生了重大影响,不可不察。
儒起源于孔子。说起来,儒家虽然在后来显赫了,但孔子本人在世时并不怎么风光。学者李零解释孔子,直接称其为“丧家狗”,而且这话并非别人“恶毒攻击”,确实出于夫子自嘲。据《史记·孔子世家》载,当孔子听到郑人说他“累累若丧家之狗”时,欣然笑道:“然哉!然哉!”从贬义上讲,这是指孔子以恢复周礼为己任,却屡屡落魄而不得志;从褒义上讲,是指孔子以重建盛世为理想,却在现实世界中找不到精神家园。春秋战国不大讲道德,“礼崩乐坏”,有枪便是草头王,奉行典型的丛林法则,致使以道德修炼见长的孔子处处碰壁。儒家的“仁者爱人”遭遇到了“强者通吃”,“克己复礼”遭遇到了“纵横捭阖”。到了孟子,情况也没有多大好转。尽管孟子以雄辩著称,到处推销仁义礼智,能把诸侯国君说得哑口无言,但却没有一个有实力的诸侯把他的主张当真。
也许,正是周游列国四处撞墙的经历,使孔子和孟子格外看重道德修养,强调以内心世界的自修抗衡外部世界的纷扰,并形成了“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路线。后来儒家几经变化,而重道德讲修养一直未变。可惜的是,虽然早期儒家的“格致诚正”功夫已经非凡了得,但是效力往往限于“修身”,到了“齐家”那儿就有点可疑,好些著名儒者的家事,不见得就兴旺发达,至于“治国”和“平天下”的理想,则不过仅仅是理想而已。
吏是从“史”发展而来。吏、史、事,三字本为一源。所谓史,就是官府中的下层办事人员。商周都有大量的史,他们最主要的活动是写作和处理文书,也兼执行政务。在春秋时期,文书是写在竹简木牍上的,相关的处理技艺具有一定的专业性质。比如,要学会如何烤干竹简的水分,打磨制作能写字的木牍,掌握简牍的编册方法,尤其要擅长抄写文字,如有错误则要用专门的刀具刮掉改写,还要懂得检索方式,在具体政务中适用相关文书种类。所以,后来人们干脆直接称这些人是“刀笔吏”,雅致一点就叫“文吏”。
文吏的发迹要比儒生早多了。当诸侯大员对上门苦苦推销仁政的儒者爱理不理时,文吏已经登堂入室变成了诸侯的管家和仆人,是诸侯推行政务须臾不能离开的左臂右膀。春秋战国的衙门,实际上是刀笔吏的乐园。这些人不在乎道德修养,但却要熟悉公文,掌握衙门惯例,善于处理事务。到秦始皇统一后,朝廷变成了刀笔吏的天下。“王道”伴随着焚书坑儒而销声匿迹,“霸道”则随着“以法为教”和“以吏为师”而横扫政坛。
概括起来,从起源上看,儒重视信念和修身,吏重视操作和程序。二者的培养方式和行为准则是有很大区别的。
但是,秦的二世而亡对汉代统治者的教训太大。“马上得之”不能“马上治之”的儆戒,使汉代帝王不得不看重儒家的作用。西汉初年,草莽出身的刘邦从内心看不起儒者,但为了统治需要,不得不用儒者给干部队伍“掺沙子”。到了武帝,董仲舒改造了儒学,赢得了政权支持的独尊地位,儒生在官府中的比例迅速上升。不过,由于儒生在公文处理和行政效率方面并不见长,所以,文吏仍然可以和儒生对峙天下。这一状况虽然中间略有微调,但整个两汉基本上是儒吏并用。汉宣帝的话最有代表性。当他的儿子也就是后来的汉元帝建议以儒生治国替代刀笔吏时,宣帝斥责道:“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汉书·元帝纪》)从西汉到东汉,在这种“霸王道杂之”的人事政策支配下,皇帝是儒吏二者都要用,下面是儒吏都要争上风。于是,儒抨击吏,吏诋毁儒,二者的矛盾开始在官场上显性化。不过,在这种互不相让中,为了排挤对方,儒开始吏化,吏也开始儒化。阎步克的《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一书,对这种现象描写得相当深入。
到了唐代,伴随着科举制的诞生,朝廷终于把用人的重点放在儒一方,宰相和六部长官,科举出身者占了相当比重。而基层办事人员,则还是刀笔吏性质的“令史”。领导职务主要是儒,非领导职务则全部是吏,儒和吏的地位已经有了明显变化。吏只有埋头做事的份,已经不能同儒再较量短长,官场之中儒生已经占了上风,但是,儒生事务不熟、办事不力的问题却没有解决。尤其是儒生本身,在地位和权势占上风的同时,修养和为人却在悄悄走下坡路。在科举的熏陶下,当官的儒生少了一些早期儒者敢于同皇帝叫板的浩然之气,多了一些轻薄浮躁的文人之习。所以,这时对儒的批评依然存在,不过批评者不再是吏,而是在野的大儒和朝中的高官。
宋元两朝走向了两个极端。宋代科举非常完善,在中国古代的所有王朝中,宋代的干部“知识化”大概是最彻底的。而且,宋代的知识分子较普遍地形成了值得称道的士大夫气质,张载的“为万世开太平”,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王安石的“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都反映了这种精神。宋儒政治上的得势,使他们面对皇帝也说“天下唯道理最大”,只要有道理,“万乘之尊而屈于匹夫一言”。所以,当今的文人,如果谈到最愿意生活在中国古代哪个朝代时,多数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宋朝。但是,这种官吏队伍的儒化,却导致出治国能力的不足。儒者的信念、操守可圈可点,而理财、治军则短处立显。所以,宋朝是一个很讲正气的朝代,也是一个很窝囊的朝代。讲正气可以讲得义正辞严、冠冕堂皇,也可以讲出朋党意气,你死我活。
宋以后的元朝就完全相反,蒙古统治者根本看不起儒。蒙古人马背上得了天下,迷信武力,崇尚粗俗。相传他们把社会分为十等,儒居第九,尚在倡伎之下,仅比乞丐强一点。在用人上,元代重视吏员,尤为重视怯薛(皇帝亲兵)出身的战将。这些人只会使刀弄棒,挽弓射雕,多数大字不识,以大老粗为荣,驱驰战阵习惯了,根本没有读书人那种对心性的约束。在他们看来,打出来的天下就该自己享受,政权很快腐化。“以飞觞为飞炮,酒令为军令,肉阵为军阵,讴歌为凯歌。”(《草木子·克谨》)所以,后来有人从官员出身的单一性上批评这两个朝代:“宋亡于儒,元亡于吏”。
历史总是在试错中前进,明清时期,纠正了宋元的偏失。明代用人号称“三途并用”,即科举、学校、吏员,由此很快就形成了官和吏的明显分野。整个明清时期,长官以儒为主,而办事人员全是吏。不过,这时的儒和吏,同早期的儒和吏比较,已经有了非常大的变化。大体上,这时的官场格局,是以官统吏,以吏制官,二者的牵制达到了非常细巧精致的程度,使王朝的稳定性大大增加,但汉唐时期的进取精神却不复存在。
儒与吏的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一直延续下来。即便是当今的干部队伍,还能隐隐约约看到儒吏之争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