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禅宗

禅宗,中国佛教独有的宗派,因主张修习禅定而得名,又因它以洞彻心性本源为宗旨,所以也称为佛心宗。传说创始人为菩提达摩。作为独立的佛教宗派,禅宗的正式产生当在唐朝中叶时,慧能(638-713)被推尊为禅宗六祖,其实是禅宗的创建人。

慧能,唐高宗时僧人,出生于广东新兴县。3岁丧父,家境贫困,稍长,卖柴养母。24岁,听人诵《金刚般若经》有感,于是投入湖北黄梅东山寺弘忍门下做行者(没有剃发出家,而在寺院服杂役的人)。据《坛经》载,弘忍令弟子们作偈,大弟子神秀(约606-706)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意思是要时刻注意身心修养,像菩提树、明镜台那样保持清净明亮,不被世俗杂念(尘埃)所污染。慧能听人念了这首偈语以后,认为其说“未见本性”。为什么呢?根据神秀所作偈的内容看,他对佛教思想的基本精神确实有理解不透之处,甚至容易导致曲解佛教教义。因为:第一,神秀提到身是树、心是台问题,体现了他主张的“真妄二心的一体同源、互不相生”315看法。他的这种看法,将真妄二心统一起来,对于大乘佛教“无我”说所否定的我(身、心为表征)、“无常”说所否定的常(树、台是表征)二者,都给予了肯定;真妄二心一体说,流于无善无恶或有善有恶或善恶混的看法上去,有唯识宗所谓阿赖耶识的品性。历史证明,这样的说法,不能圆满建立起真正的佛性本体。第二,神秀要求人们时常拂拭“我的身心”,毋使受染而与菩提树、明镜台对立,暗示出我的身心与菩提、明镜事实上对立,而我要努力排除污染,克服对立。但佛教大乘系基本教义是世间出世间不二;神秀偈没有反映出这一基本思想。第三,菩提树、明镜台乃天然智慧、纯净物的象征,是不可能受到任何迷惑或污染的。神秀诗以身心比喻之,又说其有“染尘埃”的可能性。这就潜在地否定了佛性智慧、纯净的绝对性,视明为无明、净为染污,进而坚决否定了中国佛教大乘系一心要构建的佛性本体。

在这种情况下,慧能不得不另作一偈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慧能偈不提身心、树台,肯定菩提“无树”、明镜“非台”,则破除了我执、法执的迷惑。“本来无一物”的说法,符合大乘空宗“一切皆空”的宗旨;体用不二,世出世不二。智慧、纯净本性如此,非尘埃所能染污,所以也不必时常拂拭;世俗的人受到污染的根本原因,不在外界,而在内心,在于对本来就智慧、纯净的佛性或本心的无明,所以成佛的关键在于向内用力,克服自身认识的“无明”。这些思想,深合佛祖创教以来的宗旨,也特别契合佛教中国化的思想史发展趋势。这个趋势就是,增加人文理性成分,增添本体论因素。慧能的偈获得了弘忍的赏识,弘忍认为慧能已经“知悟本性”,便秘传衣钵给他。慧能后来在南方发展,北方则是神秀的地盘,禅宗遂分为南北两派。“安史之乱”时,慧能的弟子神会(689-760)为朝廷设坛度僧,收香水钱资助军费,唐肃宗以为有功,召入宫中供养。神会获得朝廷支持,南宗大盛,北宗从此衰落不振。

禅宗南、北二派都传入朝鲜,但南宗禅在朝鲜也逐渐地占据主导地位。

禅宗的代表性著作,是慧能的传教记录《坛经》。这部书为什么以“坛”为名呢?所谓“坛”,是佛教道场(忏悔、坐禅等行道的场所)的主要部分,指专门用来陈设佛像、经书,庄严供养的地方。唐代佛教人士的受戒、忏悔、礼拜、发愿、传授禅法等,也在坛内进行316。换言之,“坛”就是弥漫了佛教真理的地方,所以又称为法(指不变的真如)坛或“坛”场。就“经”而言,一般来说,只有释迦牟尼本人的传教记录才能称“经”,《坛经》公开以慧能署名,被后来中国佛教人士推崇为经典,在佛教史上绝无仅有。这表明,慧能及其思想在中国佛教中享有特殊地位。

关于人的本心和佛性、真如的关系,在中国佛教中,一直没有明确的说法,众生凭借自己的努力而修养成佛也就一直找不到可靠的理论根据。按照佛教“四谛”说,众生苦恼的终极原因是“心”的无明,没有认识到真理(真如、佛性),众生的“心”和真如、佛性没有统一起来。因此,寻找这种统一的方法,特别是寻找这种统一能够实现的理论根据,是佛教各派的思维重心所在。在中国佛教思想比较成熟的各宗派中,对这个问题的解决有一个历史发展过程。三论宗的学说,对现实世界和其他学说的革命性、批判性多于建设性。天台宗的“一念”或“一心”,本有善有恶,明显不能是真如、佛性,如此,它便不能完全有效地充当止、观修养方法的根据,保障止、观修养向着成佛的方向顺利进行。唯识宗的阿赖耶识在“种姓”说制约下,也不能等于真如、佛性,于是有“真如依”与“染净依”的矛盾说法,阿赖耶识也不能为人们修行时由迷转悟、由染转净奠定普遍必然的坚实基础。华严宗讲“法界缘起”,并终究将“法界”(真如、佛性)归结为人的“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已经比较明确地暗示了心与佛性相即不离、圆融无碍的关系,但两者的统一性,并没有通过命题形式直接表现出来。

禅宗的思想,可以概括为“即心即佛”说和“顿悟”说。“即心即佛”说,断定“本性是佛,离性别无佛”317,人的本心就是本性,而本性就是佛性、真如,本心流露,无不解脱,这就为众生通过心性修养成佛提供了深沉的可能性。他们认为,人心本性清净,原本具备菩提、般若之知,只是因为一向没有自我觉悟,于是迷妄颠倒。如果能够得到自身佛性善知识启发,修习念念不着法相的般若行,一旦妄念俱灭,真智发露,自会内外明澈,认识自己的本心,这就是“识心见性,自成佛道”的顿悟。从此以后,就不会再受到现实世界的污染,达到自在解脱的境界。这时,虽然可以不废修行,但既然已经自觉到自己本性中具备万德,无欠无余,那么,即使再有修习,对于自性本体也不增加一分,只是随事体验,丰富和充实本心自性的德用而已。

“禅”,原是佛教修行方法“止观”(修行和觉悟)的意思。禅宗思想的宗旨,就在高昂佛教修行者的主体性(本心、佛性)。禅宗人教人,强调“自度”,所谓“见自性清净,自修自作法身,自行佛行,自成佛道”,说的都是凭借自己、依靠自己、成为真正的自己的意思。在他们看来,净土就在心中,一旦心净土净,当前无异西方,反对到外面去求什么净土。所以,禅宗的特征也被概括为“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318。“教外别传”指在言语、经书等有形传授之外,别有“心印”,禅宗人强调这种非言语、非经书的心传方式。到了后世,禅家接引学者,往往不明白指点,而纯任机锋领会。比如,有僧人问洞山(807-869):“如何是佛?”他回答说:“麻三斤。”这一所答非所问的回答,不是要问者在语言文字上用心,甚至连问者流于语言文字的问题都被挡了回去,以使问者言语道断,心行处灭,重新反观自我本心。听者如真能对问题的源头等处有觉悟,便找到了成佛的本原。

禅宗修行,不局限于静坐,而是在日常生活中,知行合一。直截了当把握到成佛的根源以后,在现实生活中,行住坐卧,道法流通,形成一种随缘任运的生活态度,“饥来吃饭,困来即眠”,“平常心是道”,自然将“禅”的意味体现出来。319

禅宗“即心即佛”说,用形而上学的思辨方式,对长久困扰佛教各派的根本问题——现实的人凭借什么和如何成佛——作了直截了当的揭示与解决,是中国佛教对佛教思想做出的特别贡献,也是中国佛教思想发展水到渠成的结论。后来中国佛教思想再难有新的开拓,不是没有道理的。“顿悟”说则只是对南北朝时期竺道生“顿悟”说的继承与发挥而已。

禅宗在中国佛教各宗派中,对中国思想文化有非常重要的影响。比如,在哲学思想上,宋、明理学的代表人物如周敦颐、朱熹、程颐、程颢、陆九渊、王守仁等理学大家们,无不从禅宗思想中汲取理论营养。禅宗思想也是近代著名思想家如谭嗣同、章太炎等的学术思想渊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