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大其心则能体天一之物”的“体知”之“能”的动词追问,必然诉及到“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名词“体”上。
张载“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和程颢“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观点是一致的。张载这句话中的“体”是动词,程颢的是名词。我们可能说张载判定人的心量可以体知天下之物的基础,即是程颢所谓的一体之仁。372
“一体之仁”之“体”,指向的是亲在的身体以及由此亲在之身推及的天地万物一体之体,则此“体”与“体验”之“体”不在一个平面。朱熹亦有此分判,其言与前所引沈僩录之语相续:
问:“‘物有未体,则心为有外。’‘体’之义如何?”曰:“此是置心在物中,究见其理,如格物、致知之义,与‘体、用’之‘体’不同。”(《朱子语类卷九十八》钱木之录)
朱子有此区分,但识用却别。牟宗三先生亦曾于此指出,朱子“重在认知意义之体认、体究与体察,是即未能真明‘体物不遗’之切义与实义”,即“此‘本体、宇宙论地’体之,转为名词而见其为万事万物之体,即成体用之体”。373体察、体究之可能即在于承体起用,依古人之意,此用当不限于察识,而大要在于实有诸己之转化。这里涉及到中国哲学中本体论的规模和格套,牟先生亦已辨之,朱子以心—性、心—理对勘,终成认知横列之平铺,在本体论上亦成静函形态的存有之平铺,不若象山本体论的直贯之一体。如果从东西方整个宏观地看,中国哲学中的一体无碍格套更明显。笛卡尔的身心二分与西方神人二分的思想传统相关,在此框架下,人面对的是一个“全然的他者”(wholly other),人的超越适成一“外在超越”。在对外在绝对的超越中,唯“心”之思为贵,故在“绝对的他者”中,把“身体整个化除掉,是重大课题,也是凡圣之分的关键”。374在中国古代传统中,没有圣俗二分,没有“舍离”(舍离此身方可优入圣域)的观念,因此,中国人讲的是“内在超越”,讲“身心不二”,身体的特殊性与人的处境的具体性不仅不是人的自我证成的束缚,反而是“修身”(self-cultivation)的真正起点。故中国古人的超越不是“信念的跃迁”(leap of faith),而是自家身体上的充养扩展:人固然嵌陷于大地之中,但本就同天连为一体。
这种一体的思维方式,从“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角度看,可谓之身体思维(embodied thinking)375,此也可映证我们前所述的“体知”的认识义内涵。“‘身’在中国文化传统中是十分神圣的”,376“用实践性的术语说,正由于身体是自我的活的具体性,而非灵魂的狱所或紊乱激情的体现,它才是个人充分实现的合宜田园”,377因此,中国古人讲身体,其真正内涵必合心而言之,以身名之或以心名之,其要乃在身心一体378。宋儒“心体”之说,必非西人所谓心之“纯思”,心之本然实“气之虚灵知觉”,乃至有学者名之为“心气”379。借助“心气”一语,我们可以展开对“体知”之“体”的名词用法中“小体”、“大体”的剖判。此大小体之说连同“德性之知”之广与“闻见之知”之狭实源于《孟子》:
公都子问曰:“钧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曰:“钧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曰:“耳目之感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孟子·告子上》)
“小体”为耳目之官,“大体”为心之官,如依西人感(感性认识)—思(理性认识)之二分,“小体”之感为深思者所鄙,“大体”之思恰为其所推重之超感性的纯粹之知。此种诠释恰恰消解了古人之“思”的完整性,而“思”所成之一体完全成了一种内在的精神性,若阳明“自明其明德,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只成一种纯粹的心理感受,则“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乃至《易·系辞》“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也只是一种混沌的、浪漫的讲法。这种对“思”的唯智论的解释恰恰是杜先生所要避免的,“孟子意义上的思,不仅涉及心(情感)和脑(思维),而且涉及‘身’。它意味着一种整体的或整合式的学习方式”,380从其“大体”自有其“小体”之用,“大体”的功能可说是身心一体的功能,因此“大体”、“小体”也非异质之二体,实则只有一体,王夫之释之最是明白清楚,“孟子以耳目之官为小体,而又曰‘形色,天性也’。若不会通,则两语坐相乖戾”(《读四书大全说卷十·告子上·十四》),其会通可见:
故从其一本,则形色无非性,而必无性外之形色,以于小体之外别有大体之区宇。……由此言之,则大体固行乎小体之中,而小体不足以为大体之累,特从小体者失其大而成乎小,则从所小而有害于大耳。大小异,而体有合;从之者异,而大小则元一致也。(《读四书大全说卷十·尽心上·二十》)
正由于“小体”不仅不是“大体”之累,而且是“大体”之用,完善“此体”即可成“大体”之用,因此我们也可以把“身体”(身心合一之身)称“小体”,而把推身而至“混然与万物为一体”之体称“大体”。当然,古人语境中“身”亦有区区“七尺之躯”意,从躯壳上起念,即“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但古人更注重的是“身”之贯通义,“虽小人之心(身)亦莫不然,彼顾自小尔”(《王阳明全集·大学问》),此亦即横渠所谓“不知以性成身而自谓因身发智”(《正蒙·大心》)之别,实则“贪天功为己力”而累于身。“体物体身,道之本也,身而体道,其为人也大矣”,此一身能兼万物,“大体”亦可谓之“大身子”了。381
吾儒之学,直从天地万物一体处看出大身子。天地万物之始,即吾之始;天地万物之终,即吾之终。(《刘子全书卷八·中庸首章说》)
人能放这一个身公共放在天地万物中一般看,则有甚妨碍?虽万身,曾何伤?乃知释氏苦根尘者,皆是自私者了。(《二程集·河南程氏遗书卷第二上》)
此“身”是公共之身而非一己之身,“体验”既是“将自家身入那事物里面”,亦是“将那事物入这自家身里面”,故此“身”之“能”,即以“小体”言亦可说“天之所予我者”。“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传习录下》),“充塞”、“主宰”与横渠“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西铭》)义通,究底皆源于孟子“夫志,气之帅;气,体之充也”(《孟子·公孙丑上》),“气”乃身心一体更可观之层面。身、心、气、性都只是一般物事,言偶不同,但以气贯穿之最让人易晓。以此观之,告子“生之谓性”亦可纳入“大体”之中:
“生之谓性”,“生”字即“气”字,犹言气即是性也。……若见得自性明白时,气即是性,性即是气,原无性气之可分。(《传习录中·启问道通书》)
无论告子还是朱熹对“气”的藏否,其实二者“但知气之用,未知气之体,并不曾识得气也”(《读四书大全说卷十·告子上·一》),气之体即此“生气”,“生”实乃“生生之谓易”之“生”、“天地之大德曰生”之“生”。在这一动态的创生之中,“凡山川、动植、灵蠢、花果以至于万物之资者,皆‘气’运而成也”,382而在“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中,“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周敦颐集·太极图说》),故“人能推,物则气昏,推不得,不可道他物不与有了”(《二程集·河南程氏遗书卷第二上》)。因此,人能推此身而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从根本上说乃在于人与天地万物本然一体,“从草木瓦石到生灵鬼神,根据传统的说法,都由一气贯穿。身体固然是气,心知、灵觉、神明亦无不与气有关”,383这一由气而“把无生物、植物、人类和灵魂统统视为在宇宙巨流中息息相关乃至相互交融的实体”的观点,杜先生称之为“存有的连续”(the continuity of being),“存有的连续,是中国体体论的一个基调”384。作为“人类存在的最终基础的‘大体’”385,杜先生总结到,这一天人一体性建基于以下三点:(1)存有的连续;(2)万物的有机统一;(3)人的感受能力的无限性。386其中,人由“小体”至“大体”的“能推”(人的无限感受力)实在于作为存有连续的“气”的本然之体,这也是杜先生所谓“内在超越”之超越的本体不离具体的感受意识这一独特性所在。
从“气”的观点看,程颢所谓“仁者以万物为一体”既有其“今气已不贯皆不属己”、“一体不容已之情”的身体感受层面,又有“通天地,亘古今,无非一气而已”(《困知记卷上》)、“游气纷扰,合而成质者,生人物之万殊”(《正蒙·太和篇第一》)之本然层面。“气”的这两个层面也可以在其进入英语世界时的困难上折射出:
何谓“气”?有人说,这是不可翻译的(untranslatable)。虽然是不能翻译,总应有些道理吧?于是史华慈教授把它译成psycho-physiological stuff,一种心理兼生理的东西。但我认为vital force,即生命力,这生命力是非精神非物质的,但又是亦精神亦物质的,好像更接近气的含义。387
对于“气”的这一“含混性”,杨儒宾称之为“儒家的气可以上下其讲”,“就经验义而言,气是物质因,它是构成万物的质料。就体证圆融义或就道体承体起用的创生义而言,儒家的气实即代表本体作用之‘神’”。388从“气之体”上看,“混然与物同体”这句话中,“‘体’清晰地表达着作为万物基础的生命力之血气的‘气’的意义”389,如果用“听”这种方式描绘从“小体”扩充至“大体”的过程,如庄子所说,不应“听之以耳”而“应听之以心”,更进一步应“听之以气”。
绎至此处,可以看出,“体”的名词用法意指“气”作为本体论意义上的一体之本然。在此规模上的“大体”,既有其实然的一面,又有其“感而遂通”的一面,与此相应,作为“小体”的身体,实质是身心不分而以身统名之的身体,其与“大体”本就通过作为默会的维度(the tacit dimension)的“气”贯通为一,这同时也是“体知”之“体”动词用法的本体论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