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士庶之际,实自天隔”的现象,没有出现在门阀政治盛行的东晋时代,而出现在皇权政治已经回归的南朝?
首先,我们必须明白,门阀政治虽然只存在于东晋时代,但门阀制度、门阀士族、门阀观念,却早在汉末魏晋就已经出现,并开始在社会上产生影响。这种影响随着士族在政治上掌权,而逐渐被烙印在人们的观念意识之中。这种观念意识并没有因为东晋被刘宋取代、门阀政治恢复为皇权政治而消失,相反,作为一种社会意识形态,反而在一定时期内得到了强化。因为门阀世族虽然在政治上、军事上失去了主导的权力,但是在社会思想、文化意识等方面,却依然保留着强大的潜在影响力。
以刘裕为代表的次等士族,尽管已经赢得军事、政治上的胜利,但是为了巩固既得的统治地位,还需要拉拢、利用门阀士族。刘裕的做法是,一方面尽量限制门阀士族参与实际的政治运作,另一方面却把他们高高地供奉于庙堂之上,给予他们心理上的满足和享受。当时人们对门阀世族的仰之弥高,与刘裕等人的这项政策,也是很有关系的。
其次,也是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则来自士族内部,是因为士族作为一个社会阶层,已经无可挽回地走在了下坡的路上,他们之所以再三强调门第阀阅、反复强调士庶之分,正是为了挽救自身趋于衰落的命运。当时的情况,一方面是“士庶之际,实自天隔”,另一方面在社会底层又是士庶趋于混淆,所谓“昨日卑微,今日士伍”“宋齐二代士庶不分”。
面对士庶混淆的危险,面对大量寒门庶族纷纷挤入自己的行列,受到威胁的世家大族,不得不深沟高垒,严加提防,以保护自己的权益。这一点正如唐长孺先生所说:“士庶区别在晋、宋之间似乎已成为不可逾越的鸿沟,然而那只能是表示士族集团业已感到自己所受的威胁日益严重,才以深沟高垒的办法来保护自己。”
世家大族到了南朝,已经在事实上衰落了,但他们还享有崇高的社会地位;庶族地主的势力,在事实上一步一步成长壮大,但一时之间还不能获得较高的社会地位。这就是南朝社会的一个突出特点。居于东晋统治地位的几大门阀,如琅邪王氏、颍川庾氏、谯郡桓氏、陈郡谢氏、太原王氏等,他们进入南朝之后,在政治上逐渐被边缘化,其中原因之一,是由于在东晋末年的大变动中,他们都遭受到沉重的打击。
例如会稽内史王凝之(334—399,字叔平,书圣王羲之次子,中书令王献之的兄长)、吴兴太守谢邈(368—399,谢安侄孙)、黄门郎谢冲、南康公谢明慧、嘉兴公顾胤、中书郎孔道、太子洗马孔福兄弟等,基本上都是在孙恩之乱的时候被满门屠灭,而当谢琰被孙恩临阵斩杀之后,东晋高门中的将才已经灭绝殆尽。从此之后,直到陈朝灭亡,南朝宋齐梁陈的统兵将领绝大多数出自寒门,高门士族基本上与军队的指挥权无关。
世家大族在南朝趋于没落的另一个原因,则是寒门势力的成长。南朝宋、齐两代是士庶区别最严格的时期,恰恰也是寒门势力上升最快的时候,当时中书省的大权完全落入中书舍人之手,而中书舍人一无例外都是由皇帝亲信的寒人担当——“寒人掌机要”,这是大家熟知的史实。事实上,不仅中央机关是由寒人掌机要,地方上也任用寒人为典签,典签监督地方军政大权,有“威行州郡,权重蕃君”之称。
所以说,南朝的士族尽管仍然担任着中央的最高长官,但实际权力却已经逐渐下移到地位低下的次等士族或寒人之手。例如南齐中书舍人茹法亮,深得皇帝宠幸,“势倾天下”,琅邪王氏出身的尚书令王俭,就常常对人说说:“我虽有大位,权寄岂及茹公。”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政治格局的变化呢?其根源在于,皇权在伸张过程中与世家大族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皇帝为了强化趋于衰弱的君主集权,就必须对门阀大族进行限制,而上升中的寒门地主也希望打破世家大族对政治权力的垄断,皇权与寒门自然就走了一起。因此,宋、齐时期大量出现的“恩幸”或“佞幸”,正是应皇权伸张之需要而产生的,他们借助皇帝的宠幸,向世家大族展开了夺权的斗争。
除了这个外因,门阀士族自身的腐朽没落,则是他们走上穷途末路的内在动因。事实清楚地表明,历史发展到南朝,门阀士族已经无力胜任作为统治核心的职责了。这一方面是由于他们在玄学清谈的氛围中长大,但求放达不问实务的生活态度,使得他们不屑于从事具体的政治事务,而专心于空谈玄虚;另一方面,他们凭借高贵的门第,可以“平流进取,坐致公卿”,没有也不必有“应世经务”的实际才能。也就是说,他们不需要在政治上建功立业,也能够获得高官厚禄。长此以往,高门士族不仅丧失了实际才能,甚至从思想意识上也鄙薄实干。
事实上,从东晋末年开始,南朝的世家大族就逐渐丧失了军事指挥权,而到了南朝齐、梁之际,他们更加彻底地堕落了。据史书记载,当时的高门子弟,整天涂脂抹粉、熏衣剃面,出门则乘辇坐车,入门则有人扶持,从来不学习骑马射箭。骑马的话只骑“果下马”,也就是有那种能够在果树下行走的小马,也就山羊大小。所谓射箭,就是那种在喝酒赌钱时所玩耍的、被叫做“投壶”的游戏,因此,高门子弟确实已经没有领兵征战、驰骋疆场的任何能力了。
这些人在天下太平的时候,还能够依靠祖上的功德、靠“冢中枯骨”得到高官厚禄,并以门第自矜于世人,而一旦遭遇战乱,他们立刻就在劫难逃了。梁末“侯景之乱”,这些世家大族的子弟,由于平时很少锻炼,“肤脆骨柔”“体羸气弱”,结果只能如颜之推《颜氏家训》中所说的那样,坐而等死了。大家不难想象,像琅邪王复那样,平时走路都需要丫鬟扶持,听到马叫,就说这是老虎在咆哮,这样的人不死于动乱,那才叫没有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