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怒哀乐,本体自是中和的。才自家着些意思,便过不及,便是私。169
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为善,有为不善?”先生曰:“恶人之心,失其本体。”170
问:“先生尝谓‘善恶只是一物’。善恶两端,如冰炭相反,如何谓只一物?”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故善恶只是一物。”直因闻先生之说,则知程子所谓“善故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又曰:“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间耳。”其说皆无可疑。171
恶在这里只具有“消极的意义”,它只是一“负的物事”。至善才是本体,才具有“积极的意义”,是“正的物事”。至善的“过”与“不及”便成了恶。在这种意义上,恶并没有本体,本体只有一个即至善,所以说善恶只是一物。王阳明在这里是持一种严格的善之一元论立场。至此为止,王阳明的立论实质上与朱子并无泾渭之别,不妨援引《朱子语录》比照:
问:“心之为物,众理具足。所发之善,固出于心。至所发不善,皆气禀物欲之私,亦出于心否?”曰:“固非心之本体,然亦是出于心也。”又问:“此所谓人心否?”曰:“是。”子升因问:“人心亦兼善恶否?”曰:“亦兼说。”
或问:“心有善恶否?”曰:“心是动底物事,自然有善恶。且如恻隐是善也,见孺子入井而无恻隐之心,便是恶矣。离着善,便是恶。然心之本体未尝不善,又却不可说恶全不是心。若不是心,是甚么做出来?古人学问便要穷理、知至,直是下功夫消磨恶去,善自然渐次可复……”172
王阳明说“过与不及”是恶,朱子则说“离着善”是恶,至于心之本体两人都以之为善。恶自然出自“物欲之私”,此亦应是理学家的共识。问题在于“物欲之私”又是挂搭在何处?正是在这个问题上王阳明的表述与朱子表现了用词上的不同。朱子坚持说心“兼有善恶”,不然恶的出处就无着落,但朱子在作出如此断定的同时,也很清楚此心乃“人心”而非“本心”。朱子讲心、人心、本心,干头万绪实质上都是因病施药,毕竟朱子不曾令人悬空穷理:
郑仲履问:“先生昨说性无不善,心固有不善。然本心则元无不善。”曰:“固是本心元无不善,谁教你而今却不善了!今人外面做许多不善,却只说我本心之善自在,如何得!”173
恶固然可以说无本体,但并不能推卸“我”对这个恶所应负的责任,更不能借本心之善而任意妄为。朱子坚持囫囵地说心有善恶自有其良苦用心在!
那么,对于王阳明而言,为何善会有“过”与“不及”呢?或者说,恶究竟出现在哪一个环节呢?在《答魏师说》说中,王阳明对良知与意进行了区别:“意与良知当分别明白。凡应物起念处,皆谓之意。意则有是有非,能知得意之是与非者,则谓之良知。”174良知无有不善,此无可争议。而“意”则有是有非,故“恶”当出现在“意”这个环节上面。然而究极而言,意也是“心”之发,而心之本体是良知,“意”本身也是出自良知的,就此而言,“意”也应该说是有善而无恶。为什么会有“恶意”呢?答案只能在“应物起念处”这句话上。这样一来,“意”也好、“念”也好,皆相当于朱子之“心”中恶之所出的某个环节。或者说,王阳明在朱子之“心”中区别出更细致、微妙的心理活动类型以解释“恶”之缘起,而将“心”纯粹化为至善之良知。然而,最终阳明仍然要直面本心如何堕入“恶”的问题:“应物”是“心”感于物而动,一不小心便会“动了气”(习气),便会有“私欲”牵涉进来,便会昏蔽于物欲。所以严格讲来,“恶”的出现是在应物之际,私欲萌动之结果。《稽山承语》里面的一段对话可以援以为证:
杨文澄问:“意有善恶,诚之将何稽?”师曰:“无善无恶者心也,有善有恶者意也,知善知恶者良知也,为善去恶者格物也。”曰:“意固有善恶乎?”曰:“意者心之发,本自有善而无恶。惟动于私欲而后有恶也,惟良知自知之。故学问之要曰致良知。”175
如果我们把“恶”作如此的定位,那么,王阳明“恶”无本体的说法的意思便更清楚了:“恶”既不在于良知之“心体”,亦不在于“物体”(物本身亦无善恶)。“恶”确实没有本体,只是在由“心”而发之“意”应物起念的时候,才表现出善念、恶念的区别。
那么,王阳明所说的“私欲”究竟指什么?好色、好利、好名之心皆为私欲,“闲思杂虑”也属于私欲之范围。这一点弟子并不相契:
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闲思杂虑,如何亦谓之私欲?”先生曰:“毕竟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寻其根便见。如汝心中,决知是无有做劫盗的思虑,何也?以汝元无是心也。汝若于货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一般,都消灭了,光光只是心之本体,看有甚闲思虑?此便是寂然不动,便是未发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发而中节,自然物来顺应。”176
此处“光光只是心之本体,看有甚闲思虑”命题,当承程子“只心有所向便是欲”的说法而来177,阳明门人龙溪对此颇为清醒:“人心本一,有欲始二。古人云所欲不必声利福贵,只心(原文误为“必”字——引者)有所向便是欲。苟审于所向而窒之,以禁于未发之豫,是谓复其心之本体以达天德,斯为不悖于见一之训耳。”178
在好色、好利、好名、闲思杂虑等诸“恶相”之中,王阳明特别点出“傲”与“胜心”两大毛病痛加鞭挞:“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为子而傲必不孝,为臣而傲必不忠,为父而傲必不慈,为友而傲必不信……诸君常要体此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无纤介染着,只是一无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古先圣人许多好处,也只是无我而已,无我自能谦。谦者众善之基,傲者众恶之魁。”179“人有胜心,为子则不能孝,为臣则不能敬,为弟则不能恭,为朋友则不能相信相下。至于为君亦未仁,为父亦未慈,为兄亦不能友。人之恶行,虽有大小,皆由胜心出,胜心一坚,则不复有改过徙义之功矣”180。
需要强调的是,尽管由于“好色、好利、好名等心”“闲思杂虑”“傲”“胜心”而起“妄念”“恶念”,但心之本体“良知”并不因此而不在,就像一面镜子,纵然上面蒙上尘垢,但镜子之明未尝不在,而不过只是暂时被遮蔽而已,亦像太阳被乌云遮盖,但太阳亦未尝失去其明,而只不过是暂时被乌云遮住光明而已181。因为良知本体之恒在,因为恶在根本上并无本体,所以为善去恶之功夫才有着落。于是而有“诚意”之功,于是而有“致良知”之教,于是而有“立志”之说。
诚意乃修身之本、乃“圣门教人用功第一义”,诚意属于戒慎恐惧功夫(“慎独”),其要在“一念之诚”,确保“意”之所发出于“正”,确保所发意念为“本体之念”,而不致让心放失于物蔽,一有恶念、私念便当下省察而遏之。所谓防于未萌之先,克于方萌之际。
诚意必和致良知联系在一起,是良知在省察意念之善恶,而且如一切依良知而发则必有一念之诚,必有本体之念,所以“致良知”之功即是诚意的功夫,没有前者,诚意便既失去了动力,也失去了标准:
然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哪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体上何处用得功?必就心之发动处才可着力也。心之发动不能无不善,故须就此处着力,便是在诚意。如一念发在好善上,便实实落落去好善;一念发在恶恶上,便实实落落去恶恶。意之所发,既无不诚,则其本体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诚意。工夫到诚意,始有着落处。然诚意之本,又在于致知也。所谓人虽不知,而己所独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处。然知得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不去做,则这个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182
知致,则意自然无所欺。诚意之本在致知,然而毕竟还有一个能致不能致、能诚不能诚的问题。当良知被遮蔽了而不能致、不能诚的时候,“立志”便尤为关键了:
善念发而知之,而充之;恶念发而知之,而遏之。知与充与遏者,志也,天聪明也。圣人只有此,学者当存此。183
夫恶念者,习气也;善念者,本性也;本性为习气所汩者,由于志之不立也。故凡学者为习所移,气所胜,则惟务痛惩其志。久则志亦渐立。志立而习气渐消。学本于立志,志立而学问之功已过半矣。184
这样看来,知善、恶而充、遏之者,是“志”,而诚意之“意”,亦有意志、意愿的意思,而不只是意识、意念的意思,诚意实际上是纯化意志185。至于,何以有人能立志,有人不能立志,除了禀气的清浊外186,看来王阳明也无法给出令人满意的解释。
其实,即便禀气至清的圣贤亦不能免于无过,惟在能改不能改耳。早在龙场时期,王阳明就有“夫过者,自大贤所不免,然不害其卒为大贤者,为其能改也。故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这一说法187,但究竟圣人是否也不能免于有过,王阳明并未明言。在居赣期(戊寅)所撰写的“寄诸弟”中,王阳明详尽了阐发了圣人有过说:
本心之明,皎如白日,无有有过而不自知者,但患不能改耳。一念改过,当时即得本心。人孰无过?改之为贵。蘧伯玉,大贤也,惟曰“欲寡其过而未能”。成汤、孔子,大圣也,亦惟曰“改过不吝,可以无大过”而已。人皆曰人非尧舜,安能无过?此亦相沿之说,未足以知尧舜之心。若尧舜之心而自以为无过,即非所以为圣人矣。其相授受之言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彼其自以为人心之惟危也,则其心亦与人同耳。危即过也,惟其兢兢业业,尝加“精一”之功,是以能“允执厥中”而免于过。古之圣贤时时自见已过而改之,是以能无过,非其心果与人异也。188
圣人有过,圣人自觉自己有过,圣人时时见己过而改之,这三个命题一脉相关。圣人的“自我意识”是“常惺惺”的,对于“惟危”的人心保持高度的警醒,“若尧舜之心而自以为无过,即非所以为圣人矣”的说法与刘宗周“圣贤看得自己通身都是病”之说可以相互发明。这里的“古之圣贤时时自见己过而改之,是以能无过”语意看似有些相互抵牾,但细究起来,“见己过”之“过”与“能无过”之“过”乃是两种不同的“过”:如果用朱子的术语说,前者属于“念虑之过”(所谓“危”),而后者则是“形见之过”。
漫忽而看,圣人有过说似乎消弭了圣凡之间的距离:圣人与吾辈凡夫俗子皆有幽暗意识、皆有心理的阴暗面。“圣人”的“降格”自然也意味着凡人的“升级”,圣人的“门坎”放低了。此种解读当然不能说是无根的游谈。然而,这就是阳明“圣人有过”的立言宗旨吗?如果我们不是有意去断章取义,那么,我们就不难看出,圣人“有过”之论说其本意并不是要拉近常人与圣人之间的距离,毋宁说是要让常人保持“警醒”。引文中的“兢兢业业”四字紧要,它强烈地暗示出这里圣人有过的论说脉络是功夫论的。在根本上,圣人有过说乃是一种针对凡俗之人成圣过程的功夫论说,这一点与其他文本加以比照而读便昭然若揭了:如“尧讵未圣?犹日竞竞”。189又如“尧舜生知安行的圣人,犹兢兢业业,用困勉的功夫。吾侪以困勉的资质,而悠悠荡荡,坐享生知安行的成功,岂不误己误人?”190
连圣人都有随时陷入过错之可能,吾辈凡人岂能散漫无察;连圣人都要战战兢兢、用困勉的功夫,吾辈凡人岂能浑浑噩噩,流于习气呢?王阳明甚至将“生知”“学知”加以颠倒:
先生曰:“圣人亦是学知,众人亦是生知。”问曰:“何如?”曰:“这良知人人皆有,圣人只是保全,无些障蔽,兢兢业业,亹亹翼翼,自然不息,便也是学;只是生的分数多,所以谓之生知安行。众人自孩提之童,莫不完具此知,只是障蔽多,然本体之知自难泯息,虽问学克治也只凭他;只是学的分数多,所以谓之学知利行。”191
显然,这里王阳明并非要故作惊人之语。众人之“生知”是要奠定众人成圣的信心与理据,圣人之“学知”是要告诫众人成圣功夫的艰难、严谨与细密。《谨斋说》对此意发明最为详尽,值得一引:
君子之学,心学也。心,性也;性,天也。圣人之心纯乎天理,故无事于学。下是,则心有不存而汩其性,丧其天矣,故必学以存其心。学以存其心者,何求哉?求诸其心而已矣。求诸其心何为哉?谨守其心而已矣……谨守其心者,无声之中而常若闻焉,无形之中而常若睹焉。故倾耳而听之,惟恐其或缪也;注目而视之,惟恐其或逸也。是故至微而显,至隐而见,善恶之萌而纤毫莫遁,由其能谨也。谨则存,存则明;明则其察之也精,其存之也一。昧焉而弗知,过焉而弗觉,弗之谨也已。故谨守其心,于其善之萌焉,若食之充饱也;若抱赤子而履春冰,惟恐其或陷也;若捧万金之璧而临千仞之崖,惟恐其或墜也;其不善之萌焉,若鸩毒之投入羹也,若虎蛇横集而思所以避之也,若盗贼之侵陵而思所以胜之也。古之君子所以凝至道而成盛德,未有不由于斯者。虽尧、舜、文王之圣,然且兢兢业业,而况于学者乎!192
无声之中而常若闻焉,无形之中而常若睹焉,这种谨守功夫何等细腻;至微而显,至隐而见,善恶之萌而纤毫莫遁,这种谨守功夫何等严格;若抱赤子而履春冰,惟恐其或陷也;若捧万金之璧而临千仞之崖,惟恐其或堕也,这种谨守功夫何等小心。这岂是一个平民化色彩可以涵括的!
如此看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之说法,确实只不过是一相沿之说而已,圣贤与众人之别只在于能否时时自见己过而改之而已。圣贤之心与常人之心并无所不同,均是“人心惟危”,均有随时陷入过、恶之中的可能;反过来说,常人之“心”与圣贤之“心”亦无二致,均是“道心惟微”,均有随时自见己过而改之的可能。人亦圣人,人虽至愚也,亦宁无善心之萌?圣人亦人,虽其贤智者也,亦宁无恶心之萌?
圣人有过说揭示了人性理想在落实的过程中所必然面临的“有限性”。这种有限性在王阳明的圣人论说中至少表现为四个方面:
第一,圣人并非无所不知,这与朱子的相关论说有相当的距离:二人的区别在《论语》“子入太庙,每事问”的阐释得到了生动的体现,朱子认为孔子问礼并不是出于无知,而是表示敬谨的心态,他认同尹氏说法:“礼者,敬而已矣。虽知亦问,谨之至也,其为敬莫大于此。谓之不知礼者,岂足以知孔子哉?”193王阳明则认为圣人之“知”与“能”只是“知个天理”“能个天理”,其余的一切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圣人并不尽知,也无须尽知,需要知的时候,圣人“自能问人”,所以“子入太庙,每事问”之朱注是不成立的:“圣人于礼乐名物,不必尽知。”194儒者常常囿于“生而知之”的圣人论说而坚持圣人无所不知说,王阳明对此的诠释是:“夫圣人之所以为圣者,以其生而知之也……夫礼乐名物之类,果有关于作圣之功也,而圣人亦必待学而后能知焉,则是圣人亦不可以谓之生知矣!谓圣人为生知者,专指义理而言,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学而知之者亦惟当学知此义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亦惟当困知此义理而已。今学者之学圣人,于圣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学而知之,而顾汲汲焉求知圣人所不能知者以为学,无乃失其所以希圣之方欤?”195
第二,圣人也不是无所不能,这一点亦有别于朱子,后者赞成“圣人天纵多能”的说法196。在王阳明看来,圣人之“能”亦是在一历史境况之中实现的,因而必然受到历史境况的限制:“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讲,却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周公制礼作乐以示天下,皆圣人所能为,尧舜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删述六经以诏万世,亦圣人所能为,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工夫。学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197
第三,圣人一生为善亦有“遗憾”之叹:“圣如尧、舜,然尧、舜之上,善无尽;恶如桀、纣,然桀、纣之下,恶无尽。使桀、纣未死,恶宁止此乎?使善有尽时,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见’?”198
第四,圣人不能免于无过(念虑之过)而不过是时时对己过有所觉察而已,所以最终能免于无过(形见之过)。
“圣之为圣”与“人皆圣”一类的论说属于儒家人性本善论的一种引申,奠定了每一个人自我超越、自我转化的人性论根基,重在揭橥人性的无限性面向。这里面确实有自我成圣、自我称义的意味,这和奥古斯丁为代表的基督宗教的人性论说确实有相当的距离。但这种人性的“乐观主义”绝不是盲目的乐观主义、肤浅的乐观主义,圣人有过(“圣亦人”)的论说则可以对这种盲目、肤浅的乐观主义的解读起到一种纠偏的作用。就王阳明的圣人论说而言,“满街皆圣人”一语基本上属于“人皆可以为尧舜”这一类论说;这类论说与其他两类论说——“圣之为圣”说、“圣人有过”说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三种论说一起构成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圣人论域。对其中任何一种论说的诠释都必须在这总体的论域之内进行。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由此而有“满街皆圣人”的论说。
一日,王汝止出游归,先生问曰:“游何见?”对目:“见满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曰:“你看满街人是圣人,满街人到看你是圣人在。”又一日,董萝石出游而归,见先生曰:“今日见一异事。”先生曰:“何异?”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为异?”199
满街皆圣人,不是从现实个人的实际作为而言的,而是从每一个人本性所禀而言、从成圣的潜在性而言:
在虔,与于中、谦之同侍。先生曰:“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顾于中目:“尔胸中原是圣人。”于中起不敢当。先生曰:“此是尔自家有的,如何要推?”于中又曰:“不敢。”先生曰:“众人皆有之,况在于中,却何故谦起来?谦亦不得。”于中乃笑受。又论:“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做贼,他还忸怩。”于中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内,自不会失;如云自蔽日,日何尝失了!”先生曰:“于中如此聪明,他人见不及此。”200
因此,就现实的人格而论,凡夫俗子不免物欲之遮蔽,甚或有沦为盗贼者;但就人人自有本具之良知而论,圣人的种子(潜能)又始终未曾丧失(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良知之在人心,凡人(常人)与圣人无别,圣凡之别只在于能不能致其良知而已:圣人自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
尽管孟子已有“人皆可以为尧舜”的说法,但汉儒张扬的却是“圣人帝王论”“圣人异表论”201,圣之为圣的“标准”往往与外在的社会地位、事功乃至仪表联系在一起,与汉儒圣之外在化取向不同,宋明儒的“圣之为圣”的论说明确地采取了“内在化”的路向:
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是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文王、孔子有(犹)九千镒,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虽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以五千镒者而入于万镒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伊而厕之尧、孔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以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犹炼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则锻炼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则锻炼愈难;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则一。202
这里,圣人的社会身份与地位至多具有“分两”的意义,而不再是界定圣人的“本质”性要求。有弟子(德章)对尧、舜万镒、孔子九千镒一说不解,王阳明的回答是:
此又是躯壳上起念,故替圣人争分两。若不从躯壳上起念,即尧、舜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不为少;尧、舜万镒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镒只是尧、舜的,原无彼我。所以谓之圣,只论精一,不论多寡。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便同谓之圣。若是力量气魄,如何尽同得!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比较分两的心,各人尽着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个个圆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无不具足。此便是实实落落明善诚身的事。后儒不明圣学,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却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纣心地,动辄要做尧、舜事业,如何做得!终年碌碌,至于老死,竟不知成就了个甚么,可哀也已!203
“足色”与“分两”之辨非常清楚地体现了宋明儒圣人论说的“内在化”取向,汉儒推重的“圣王事业”(地位与事功,即王阳明所说的“分两”)降为次要的东西,而内在的修为(足色)则上升到主要的地位。圣之为圣不在“分两”而在“足色”,不在“才力”而在“纯乎天理”。每一个人的禀气的清浊、地位的高低及能力的大小均不尽相同,但圣之为圣的“内在性”规定却为“人皆可以为尧舜”的说法提供了理据。换言之,因为圣之为圣的“内在化”规定,所以才有满街皆圣人的“人皆圣”信念。既然圣之为圣不在“才力”而在“纯乎天理”,而天理人人本具,那么,“圣”与“凡”之间的区别便不再是存在论上的区别而只是行动论上的区别,即王阳明所说的能否纯乎天理之别:
先生曰:“惟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智,旧看何等玄妙,今看来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聪,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智,圣人只是一能之尔。能处正是良知,众人不能,只是个不致知,何等明白简易!”204
圣人能够率性而行,而凡人则未能“率性于道”,不免过与不及,所以需要修道而行。就人人本具的良知、良能而言,圣、凡毫无二致,只是圣人能致其良知,而凡人则不能或严格说来是不肯致其良知而已。205
所以严格说来,“内在化”只是圣之为圣的“成色”论说的一个方面,这个方面与“见满街人都是圣人”立意是一致的。然而,仔细体察“圣人之所以为圣”的论说,便不难发现它与“见满街人都是圣人”的论说实际上是在两个根本不同的脉络里面的。可以说前一类论说乃是本体的论说,其立意的中心是个体成圣的根据;而后一类论说是功夫的论说,其立意的中心是个体成圣的修行过程。
“圣人无过”辨非常重要206,现代学者多以“满街皆圣人”论证阳明学的“近代性”,王阳明的圣人论被解读为张扬个体意识尤其是平民的自主意识的“近代色彩”之表现。嵇文甫先生的说法最为形象:王阳明成了“道学界的马丁·路德”,圣人的资格放宽了,“聋圣人,哑圣人,土圣人,农圣人,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圣人,都该为阳明所容许。于是,许多下层社会的份子,都有机会闯入圣人的门墙了”207。亦有论者以此批评儒家“拍卖圣人”“自我封圣”的做法完全消弭了天人的距离。其实,仔细品味王阳明的话语,里面固然有平民化的色彩,但其着意强调乃在于人必须对“一念”保持警醒。这里,“一念”二字尤为紧要,一念并非日常生活各种纷繁复杂的意绪、意识流之截断面,而是与道德生命攸关的抉择,此抉择决定了生存方式、生存世界展开姿态。是过一种本真的生活,抑或流于习气堕入非本真状态,就在于这一念的抉择之中。这种抉择可能性一直是生存个体所面临的。为善与为恶就在这生命的抉择之中。对此必须保持警醒、省察(一念为恶,即为恶人;一念为善,即为善人),囚徒与圣贤随时均有换位的可能。况且,不仅“善”无尽,“恶”亦无尽,为善、为恶皆无止境,可不慎乎?儒家的省察之功、逆觉之体认的工夫、常惺惺之警觉都与此相关,此不可不明。这种“一念”的提撕在圣人如此,在吾辈常人岂能不如此!“圣人的门墙”岂是可以晃晃悠悠混进去的?
用杜维明先生的话说:
当我们说每一个人都可以成圣,因为圣乃内在于每一个人之中,我们谈论的乃是人的存在结构:在存在论上人之本然,在生存论上人之应然;当我们说没有任何人真的是圣人,因为内圣永远不能得到充分的实现,我们谈论的乃是人之生成的过程。208
换言之,在本体上每个人都是圣人(都在圣人的门墙内),在功夫上,每个人都不是圣人(都在圣人的门墙外)。“缘此两字(引者按:良知),人人所自有,故虽至愚下品,一提便省觉。若致其极,虽圣人天地不能无憾”209。成圣功夫可谓永无止境。成圣是一个无限的过程,诚如牟宗三先生所指出的,天心仁体之在内圣的践履中实现是“艰难重重”,有存在之偶然性、无家性、有限性、周围世界之敌对性等外部因素的障蔽,有私意、僵滞、随时拖陷其自己而落入感觉欲望之中等内部因素的障蔽210。在王阳明的为善去恶的功夫论说中,极力张扬的乃是道德主体自律的绝对性、无条件性,他甚至毫不客气地将元朝一代大儒许鲁斋之“学者以治生为首务”斥为“误人”。
然而,当我们转向公移、榜文、乡约这些王阳明的其他文本时,我们会发现,王阳明对“恶”的论说的重点发生了变化,他的着眼点不再是单纯的个体的“一念”问题,更不是“本体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这类“玄乎”的说法,而是从社会性、制度性面向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