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不是复古主义者

本章最后一段,是显示老子不是神秘主义的证据: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以知古始,是谓道纪。这段话依据帛书本将通行本流传千年的谬误订正,在老子文本的修订上,具有重大意义。

帛书本之前的各本均做: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对于儒家的“吾从周”到“复三代”到“法先王”到“祖宗之法不可变”的思想系统来说,似乎是理所当然的。甚至近代以《天演论》著称的严复,也赞同此说:吾尝谓老子为柱下史,又享高年,故其得道,全由历史之术。读执古御今二语,益信(《老子评论》)。帛书本出土,一字之改,老子的原貌才重见天日。

我多次阐述,老子并不是复古主义者,从其“小邦寡民”的天下理想看,只能得出老子是崇尚朴素简单的生活,如果推论老子是复古,那就错了。在帛书本出土之前,小邦寡民加上本章的“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似乎坐实了老子“复古”的形象。以至于帛书本出来,依然有研究者坚持帛书本是错误,坚持通行本。

将执古之道改为执今之道,这一字之改,对于老子思想的“去蔽”来说,与郭店本订正“绝圣弃智”为“绝智弃辩”,具有特殊重大的思想价值。从某种角度看,这两处新出文献对通行文本的订正,将1973年前所有的老子注释,可以彻底颠覆,老子的真实面目,在新出土文本之后,更接近那个缺乏生活记录而争议不断的中国思想史上最重要的开宗哲人。

“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透露出丰富的信息:首先,今天的事,要用今天的方法去解决,这是毫无悬念的“现实主义”,所以儒家乃至整个中国古代文化都喜欢的法先王、复三代这种复古主义倾向,与老子无关。老子文本里提到的“古之善为道者”,并不是赞成复古,而是指“道”贯穿古今、延续到未来,所以古有古之善为道者,今有今之善为道者,未来也自然可以有未来之善为道者。

这不是儒家喜欢的三世退化说(太平世、升平世、据乱世),即世界最初是最美,以后逐步变乱,所以儒家理想就是复古,复归到三代之治不可能,就吾从周,复归到所谓的“周制”。后世朝代混乱,儒家复古也多有不能自圆其说,就索性在保留崇古(反正谁也没见过,大家都是自说自话,也不要负责任,只是用作批评现实的棒子)的基础上,把复古改为“祖宗之法不可变”。而进化论,即认为世界总体是变得越来越好,这一派在中国古代最微弱,西方启蒙运动、工业革命之后,进化论的历史进步观成为主流。

老子是进化论还是退化论呢?从本章即老子整体可知,老子并不推崇历史,也不认为过去的是最美好的,老子的观点很简单、明白:“道莅天下”才是最好的,无道、不道,不管是古是今,都不是好的。

第二,既有古今,老子当然是有历史意识的,“以知古始”这四个字是指,通过今天的道,可以推知古代的源头也应该是这样的。这就颠覆了执古御今的儒家之说,显示了老子思想的革命性。对于一个有历史意识然而并不崇古的思想者来说,将古代放到与今天有关的系统里,也就是给未来搭建起了连通的桥梁。古代的世界谁也没有见过,留存的资料也不过寥寥,甚至今人以为的古代记录,也不过“其人与骨皆朽矣”,怎能能拿着已经朽坏的古代眼光来看待今天的世界呢?

谢林(1775-1854年)在《世界时代》里说:“晦暗”和“封闭”是原初时间的特性。一切生命都是首先在暗夜之内形成并塑造自身。因此古人把这个暗夜称之为万物的孕母,甚至把它称之为仅次于混沌的最古老的本质。我们愈是在“过去”中向着更高的地方回溯,就愈是会发现一种岿然不动的宁静,发现各种力量浑然不分地聚拢在一起。与老子的道(万物之母)、执今御古、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等,都有神奇的相似性。

第三,老子认为经过前面的“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以知古始”之后,也就可以看到“道”的线索(道纪)。道既然有“纪”可寻,且发现这个线索的方法是以今推古,道的历史也就是能够被认知的。这显然不是神秘主义的不可知论,而是明确的可知论,即“道,可道”,只是不一定是永恒的道(非恒道),道是可以变的。这只有不持复古观点的人,才能有这样的思想。

很显然,老子是个有历史意识的人,老子主张以今天的方法解决今天的问题,昨天的太阳晒不干今天的衣服,老子追求的是能够在历史里呈现的“道”,有道者,古今皆善;无道者,古今皆不善。

在对待古代、今天、未来的问题上,老子的态度可以用谢林的话来诠释:唯有当一个人有能力把自己提升到自己之上,他才能够为自己制造出一个真正的“过去”;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享受一个真正的“现在”,只有他才能够展望一个真正的“未来”。

可以试想一想,如果老子文本没有在通行本之后被篡改,那将是一个怎样的思想力量,给予那些挑战不道现实的思想家多么大的鼓舞,也给复古与进步的思想交锋增加多大砝码!这就是我们叹息怀特海的所说“整个西方哲学都是对柏拉图的注脚”,而中国思想变成了对一帮整天要复古国渣的无谓重复。对于老子思想的篡改、曲解,给中国思想带来的伤害何其之大!

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多么有力的思想!虽然被重新发现的时间不长,可以肯定的是,这句话不仅让后人重新发现春秋时代中国思想的深邃气度,一扫崇古复古的衰朽之暮气,也必将照亮中国思想的未来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