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思想是一座高山

吟咏这一章,我的脑子里总是想起另外两段名句。一个是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的著名台词: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是默默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

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

通过斗争把他们扫清。

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

另一个是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夜之歌”:

夜已降临:现在全部的喷泉都在更大声地说话。而我的心灵也是一口喷泉。

夜已降临:现在一切爱者的歌声才响起。而我的心灵也是位爱者的歌。

我心中有一种不平静的、不能平静的东西;它要变得响亮起来。

我心中有一种对爱的渴望,它诉说着爱的言语。

我是光:啊,如果我是黑夜就好了!

但是,我被光包围着,这正是我的孤独!

啊,如果我是黑暗和黑夜就好了!我多么想汲取光的泉源!

当然,也想起不是那么绵长,然而千古之下依然令人动容的孔子的哀叹:

孔子蚤作,负手曳杖,消摇于门,歌曰: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

既歌而入,当户而坐,子贡闻之,曰:泰山其颓,则吾将安仰梁木其坏?哲人其萎,则吾将安放?夫子殆将病也。遂趋而入。

夫子曰:赐!尔来何迟也!夏后氏殡于东阶之上,则犹在阼也。殷人殡于两楹之间,则与宾主夹之也。周人殡于西阶之上,则犹宾之也。而丘也,殷人也。予畴昔之夜,梦坐奠于两楹之间。夫明王不兴,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将死也!

盖寝疾七日而没。

《老子》5000言,不像《论语》,基本看不到老子的社会关系、也只有几段流露出情绪的语言,本章是最情绪化的一段,与本章相映成趣的是德篇第32章的“老子自道”:

天下皆谓我道大,大而不肖。夫唯不肖,故能大。

若肖,久矣其细也夫!我有三宝,持而保之。

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为成器长。

而在本章里,我们能感受到一个孤独的老子、自信的老子,好像所有的话就是为了烘托最后一句“抖包袱”: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如果用流行的话可以翻译为:我就是我,不一样的烟火!李零更是翻译为:我和他们不一样,只是个吃奶的孩子。我只吃大道妈妈的奶。

是不是吃奶另说,此处“贵食母”的“母”,是指“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的那个“万物之母”。

老子的道、无都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不可感知,唯有这个“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天地根、万物之母(有),是人们可以感知、言说、依靠的。此处的“贵”也与“贵为身于为天下”“贵大患若身”“为天下贵”里的“贵”,是一个意思。从万物之母吸取营养,这怎么能不是一种珍“贵”与尊“贵”呢!

斯宾格勒说过:在高贵对立面的,不是贫穷,而是庸俗。庸俗的物欲,庸俗的精神需求。老子在本章里对于俗人的所有对比感叹,正是对于世人“不我知”的庸俗状态的哀叹:上士闻道,仅能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弗笑,不足以为道(德篇第3章),吾言易知也,易行也。而人莫之能知也,莫之能行也。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德篇第35章)。

古来圣贤皆寂寞,独与天地精神相往还。庄子说: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人间世》)。阅读真正的大道文章,岂能做文字奴隶,必须要以诗人之心去理解逻辑之美。在这一点上,庄子绝对是老子的“嫡系”弟子,而且做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以庄解老”是错误的,因为老子与庄子的社会身份、关注重点还是有差别的;但是,也不要“以老解庄”,庄子是独立开出了中国思想的一个新世界的。庄子尊奉老子为引路人,就像孔子问道老子一样,并不意味着庄子是在老子的思想体系里做了内容的延展与丰富——并不是这样,庄子思想本身自成一体,而且别有洞天,与老子的关系只是志趣相投,不能以同属“道家”之名,就抹杀两位思想的差别。见于师齐,减师半德;见高于师,方堪传授(百丈怀海《景德传灯录》)。庄子与老子的关系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