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的智慧导入西方现代思想的血液

迄今为止,对于水的感悟最细腻丰富的文字,并不出自中国,而是出自一位西方作家,赫尔曼·黑塞的小说《悉达多:一首印度的史诗》。这本小说并非释迦牟尼的本生记,而是托名一个与乔达摩·悉达多身份一样的婆罗门贵族子弟悉达多,追寻佛祖的足迹,开始他离家出走、寻找解脱的历程。

经历了生意、名妓、孩子的快乐与烦恼等之后,在河边与一位船夫瓦稣迪瓦同住,船夫教会悉达多倾听河流的秘密:“你听见了河水的笑声。”瓦稣迪瓦道,“但你尚未听见全部声音。我们倾听吧,你会听到更多。”

他们倾听河水温柔的合唱。悉达多凝视水面,望见流动的水上浮现出许多画面:他看见孤单的父亲哀念着儿子,孤单的自己囚禁在对远方儿子的思念中;他看见孤单年少的儿子贪婪地疾进在炽烈的欲望之路上。每个人都奔向目标,被折磨,受苦难。河水痛苦地歌唱着,充满渴望地歌唱着,不断涌向目标,如泣如诉。

“你可听见?”瓦稣迪瓦以目光无言相问。悉达多点头。

“再听!”瓦稣迪瓦轻声道。

悉达多侧耳倾听。他沉潜于倾听中,彻底空无,完全吸纳。他感到他已完成了倾听的修行。过去,他常听到河水的万千之音,今天却耳目一新。他不再分辨欢笑与哭泣之声、天真与雄浑之声。这些声音是为一体。智者的笑,怒者的喊,渴慕者的哀诉,垂死者的呻吟,纠缠交织着合为体。所有声音、目标、渴望、痛苦、欲念,所有善与恶合为体,构成世界,构成事件之河,生命之音乐。

当他专注于河水咆哮的交响,当他不再听到哀,听到笑,当他的灵魂不再执念于一种声音,自我不再被占据,而是倾听一切,倾听整体和统一时,这伟大的交响,凝成了一个字,这个字是“唵”,意为圆满。

“你可听见?”瓦稣迪瓦的目光再次无声相问。

此刻,悉达多不再与命运搏斗,不再与意志作对。他的痛苦已然止息,他的脸上盛放喜悦。他认知了完满,赞同事件之河,赞同生活的奔流,满是同情,满是喜悦,顺流而行,融入统一。

瓦稣迪瓦起身,注视悉达多的眼睛,看到他眼中闪耀着认知的欢乐。他轻抚他的肩膀,谨慎而温柔地说道:“我在等候这一时刻,亲爱的,现在它终于来临。让我走吧,我已等候良久,我已做了太久的船夫。现在已结束。祝福你,茅屋,河水;祝福你,悉达多!”

在黑塞的笔下,东西方文明跨越时空相遇,结出了最美的果实:与自我和解,与世界和解。

世界并非不圆满。世界并非徐缓地行进在通向圆满之路:不,世间的每一瞬间皆为圆满。一切罪孽都承载宽赦,所有孩童身上都栖息老人,所有新生儿身上都梄息亡者,所有将死之人都孕育永恒的生命。没人能看清他者的道路。强盗和赌徒的路或许通向佛陀,婆罗门的路或许通往强盗。

在最深的禅定中存在这种可能:时间被终结,人视过往、当下和未来的生活为同时。这时,一切皆为善、圆满和梵天。因此在我看来,世间存在的一切皆好。在我看来,死如同生,罪孽犹如神圣,聪明等同愚蠢。一切皆有定数,一切只需我的赞赏、顺从和爱的默许。

这样于我有益,只会促进我,从不伤害我。我听便灵魂与肉体的安排,去经历罪孽,追逐肉欲和财富,去贪慕虚荣,以陷入最羞耻的绝望,以学会放弃挣扎,学会热爱世界。我不再将这个世界与我所期待的,塑造的圆满世界比照,而是接受这个世界,爱它,属于它。

这一切的感悟来自于对水的倾听,其最终结论就是老子在《悉达多》(出版于1922年)之前近2500年写下的: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无尤。罗马帝国最伟大的帝王奥古斯都(前63-14年)也说:沉默得来的报酬没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