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以正当的方式出仕

一方面儒者要积极出仕,“行其义也”,通过出仕实现他的理想。另一方面又坚守原则,反对由不正当的方式出仕。这是儒者对于出仕的基本态度。

9.7、9.8、9.9三章都是讨论士人出仕的问题。这个问题在孔子的时代就出现了,到了孟子的时代,成为更迫切的问题。所以《孟子》一书中关于这一问题的讨论非常多,不限于这三章。这三章讨论的都是具体的历史人物,阅读这三章应该和《孟子》其他相关的章节结合起来,这就是我所讲的思想线索。

《孟子》讨论士人出仕值得关注的有《滕文公下》6.3章,孟子到魏国,魏人周宵问,“古之君子仕乎?”古代君子要不要出仕?孟子说,当然要出仕。士人出仕是从孔子便确立下来的原则,孔子论君子人格,说到“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论语·宪问》),而要做到“安人”“安百姓”,出仕就是一个重要的选择。所以子夏说“学而优则仕”(《子张》),子路强调“不仕无义”(《微子》),都是主张通过出仕实现政治理想。从这一点说,如果你不出仕的话,显然不符合道义。但是出仕又面临许多问题,当权者昏庸无能怎么办?政治黑暗又该怎么办?你是同流合污呢?还是洁身自好?当然是洁身自好。孔子讲“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卫灵公》),“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公冶长》)。因为儒家强调的是“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微子》),出仕的目的是行义,为了实现理想、道义,如果不能达到这个目的,宁可隐也不出仕。很多人只看到儒家积极出仕的一面,而没有看到其行义的一面,批评儒家想当官,是官迷。可是好人不当官,就只能是坏人当官。坏人当官的话,政治只能更坏,所以还是应该鼓励好人去当官。从急于出仕、当官角度上去批评儒家是不恰当的,问题其实不在于出仕,而在于以什么样的目的出仕?儒家认为出仕的目的是行义,实现理想、道义。孟子主张士人应该出仕是符合孔子以来的儒家的立场,他甚至说,“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如果孔子几个月没有出仕,就会惶惶不安,一定要到别的国家去寻找机会。“出疆”到别的国家去。“质”是礼物。古代士人拜见别国国君的话,首先要送上见面礼物。

周霄不理解了,说这未免太心急了吧?孟子怎么回答?士人没有机会出仕,就像工人没有工做,农夫没有田耕一样,出仕是士人的职业。如果农夫没有田耕,工人没工做,我们要不要安慰他一下?士人没有机会出仕了,当然也需要安慰他。所以不能认为是心急。

周霄又问了,儒者既然这么热衷于出仕,可是我们晋国——实际就是魏国,有很多出仕的机会,你来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急于出仕呢?这句很关键,需要注意,你看孟子怎么回答?孟子说,父母生个男孩子,长大后,一定会想给他娶个媳妇;生个女孩子,长大后,一定想给她找个好婆家,这是人之常情。可是如果没有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代还没有自由恋爱,要父母同意,媒人介绍,就扒门缝、爬墙头私自去约会,国人都会瞧不起你,父母也为你感到羞耻。这当然是古人的观念,与我们今天有所不同,今天讲自由恋爱,但道理是一样的,自由恋爱也有一些道德底线是不能触犯的,比如诚实、专一等。

所以说,儒者未尝不想出仕,但是又痛恨不遵循正常的方式出仕。以不正常的方式出仕,就像扒门缝、翻墙头一样,会被人们瞧不起,儒者是不齿于做这样的事情的。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一方面儒者要积极出仕,“行其义也”,通过出仕实现他的理想;另一方面又坚守原则,反对由不正当的方式出仕。这是儒者对于出仕的基本态度。

在《滕文公下》6.1章,孟子与弟子讨论“枉尺而直寻”。“枉”是屈。“直”是伸。八尺为一寻。“枉尺”,违背一点原则,“直寻”,获得好的结果,这样可不可以呢?孟子说不行,因为“枉己者未有能直人也”,放弃了原则,通过蝇营狗苟的手段,就算获得了权力,达到出仕的目的,又怎么能去教导别人呢?所以只有正己,才能正人,扭曲了自己,放弃了原则,就不能去端正别人了。所以君子要积极出仕,但是出仕要有原则,不能用不正当的方式达到目的,哪怕这目的是正当的。

有些人批评儒家热衷于权力,这种看法简单化了,他们忽略了儒家理想主义的一面。对于这种批评,最好的回答是,你认为谁应该热衷权力?谁应该出仕?权力应该交给谁?人们都回避政治的话,一个好的社会、合理的政治秩序如何建立起来?这个问题其实孔子已经遇到了。《论语》中记载长沮、桀溺,他们讽刺孔子与其做个“辟人之士”,不如像我们一样做个“辟世之士”(《微子》)。“辟”同避。避人对社会的否定是有限的,遇到坏人,我不与他合作,回避他,如此而已。可是当“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天下都是坏人,当权者都是坏人,与其回避少数坏人,不如干脆回避社会,我隐居起来,躲到深山老林里去,彻底不与现实世界来往了。所以,避世对社会的否定更为彻底。

对于这个问题,孔子是怎么回答的呢?孔子说,“鸟兽不可以与群”,人是不可以与禽兽一起生活的。我们还是要回到现实社会中来,尽管社会有种种的缺陷,有种种的不完善,但最后还是要通过我们的努力去改造、完善它,这是儒家的理想。

理解了这样的背景,我们再来读9.7到9.9这三章。先看9.7章:

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

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汤使人以币聘之,嚣嚣然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矣割烹也。《伊训》曰:‘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亳。’”

万章问曰:“ ‘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割”是切肉。“烹”是烹饪。“要”是求的意思。万章问,老师,我听说伊尹是通过切肉烹饪得到了商汤的重用,有这回事吗?关于伊尹的经历有不同的说法,一种说法是,伊尹知道商汤是一个有为的贤君,想去投奔而苦于没有门路,于是去做了有莘的家臣。商汤的夫人就来自有莘国,于是找到一个做饭的机会,背着饭锅砧板来拜见商汤,借着谈论烹调滋味的机会向商汤讲治国的道理。商汤见一个厨子竟然懂这么多,于是刮目相看,让伊尹做了丞相,辅佐自己剿灭夏朝,建立商朝,伊尹由此扬名天下。万章举出伊尹之事,显然是有用心的。他是想问,老师,我们可不可以也“枉尺而直寻”,违背一点原则,但最后像伊尹一样,帮助商汤这样的国君来建立起伟大的功业呢?万章实际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

孟子说,“否,不然。”不对,不是这样的。把万章的说法断然否定了。其实关于伊尹的事情,《墨子》《庄子》《吕氏春秋》及《史记·殷本记》等都有记载,说法不完全一致,反映当时人们的不同理解。“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伊尹耕于莘国的郊野,喜欢尧舜之道。“有”是个词头,没有实际意思,莘是古代一个国家。前面说了,商汤娶了莘国女子做妻子,有莘是商汤妻子的国家。“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如果不符合义,不符合道,即使把天下作为俸禄送给他,他都不会理睬。“系马千驷,弗视也”,古代四马为一驷,千驷就是四千匹马。你给他四千匹马,他都不会看一眼。因为什么呢?不符合义,不符合道。“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介”同芥,一介就是一点点。只要不符合义,不符合道,伊尹不会随便送别人一点点东西,也不会随便拿别人一点点东西。伊尹的送和拿都是根据义和道,不符合义和道的事,伊尹是不会做的。伊尹既然如此义薄云霄,品质崇高,怎么可能会“以割烹要汤”呢?所以万章的说法是不对的。

“汤使人以币聘之,嚣嚣然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孟子认为,并不是伊尹委屈自己,跑去给商汤做了一个要饭的,由此获得了主人的关注和欣赏。而是商汤听说伊尹很有才华,派人拿着玉璧去聘请他,这时候伊尹还不干呢。伊尹不以为然地说,“嚣嚣”是无欲自得貌。我要商汤的聘礼有什么用呢?我还不如待在田野,喜欢我的尧舜之道呢,还不如在这里独善其身呢。

“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商汤几次派人去礼聘,伊尹幡然悔悟。什么是儒家?儒家就是不仅要做到独善其身,更重要的是还要兼济天下。独善其身,是在条件不具备的时候,保住我们的道德底线。但是一旦当条件具备,机会出现的时候,儒者一定是要积极入世,改变社会。所以当商汤几次派人来聘请伊尹时,他思想转变了,说道:“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我与其一个人待在田野之中,独善其身,享受尧舜之道,何不让这位君主也变成像尧舜那样的君主,让这些民众变成像尧舜那个时代的民众?

“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我何不在有生之年就亲眼看到这些愿望得到实现呢?一个人理解尧舜之道,享受尧舜之道,这是独善其身;感化影响国君、民众,使他们都理解尧舜之道,喜悦尧舜之道,这是兼济天下。所以说,“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老天生下来这些民众,其中一定有先知者,也有后知者;有先觉者,也有后觉者。先知、先觉者应该去感化、影响那些后知后觉者,不能仅做到独善其身就满足了,而应进一步去兼济天下。“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我就是老天生民中的先觉者,因为我理解了尧舜之道了,享受到尧舜之道。但是我还要把我的理解、感受,我体会到的乐处,告诉给民众,传播给民众,让他们也能体会、理解尧舜之道。我不去开导他们,还会有谁去呢?用孔子的话讲,“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不仅是独善其身,还要兼济天下,这是儒家的精神。

这里注意一点,孟子说的“斯道”应该就是尧舜之道,“以斯道觉斯民也”,就是用尧舜之道来唤醒民众,引导民众。可是,尧舜之道又具体何指呢?如果根据竹简《唐虞之道》,尧舜之道应是指“禅而不传”,指实行禅让。但孟子的理解显然与此不同,孟子所谓的尧舜之道应该就是仁义之道,其实是孟子之道,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而在孟子那里,仁义之道包括了性善、仁政、民贵君轻等。“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孟子·滕文公上》5.1章),所以孟子说的尧舜之道,显然是包括性善。在孟子看来,“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离娄下》8.19章)人不同于禽兽的地方只有那么一点点,就是人有善性、善端,但一般老百姓不懂得这一点,轻易就丢弃了,而君子却懂得扩充、培养。所以先知、先觉的君子应该去教导民众,我们每个人都有生而所具的善端,这是人之为人之所在,应扩充培养。只要扩充培养,就可以成为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还有民贵君轻,一般老百姓不懂得这一点,应该去启发、告知他们。对于国君,则应启发其行仁政、王道,“非予觉之,而谁也?”如果我不去启发、开导他们,那么又会有谁呢?

以上是孟子引伊尹的话,下面孟子自己说:“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内”读为纳。我想到天下的民众,如果有一男一女没有得到尧舜之道的恩泽,就像是我把他们推到了沟中一样。“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伊尹就这样承担起天下的重任,于是去接近商汤,告诉他应该讨伐夏桀,拯救民众。所以不是如人们所传说的,是伊尹煞费苦心跑去给商汤当厨子,而是商汤主动礼聘伊尹为自己的相。

伊尹虽然最后选择了出仕,做了商汤的臣下,但他的目的还是为天下人着想,是为了拯救生民于水火。况且,“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不端正自己,却能匡正别人的。如果伊尹跑去做厨师,“以割烹要汤”,靠做饭获得主人的赏识,已经是在羞辱自己。以羞辱自己的方式出仕,即使获得高位,又怎么能给天下人树立榜样?怎么能去匡正天下呢?

在这方面,古代的圣人实际已经为我们树立了榜样。“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古代的圣人处事的方式虽然有所不同,有的与国君疏远,有的与国君亲近,有的辞官而去,有的人忍辱负重。但是归根结底,都是要洁身自好,这是底线。如果连这一点都突破的话,那就完全不可取了。“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所以我只听说伊尹是通过尧舜之道打动了汤,得到汤的重用,而不是委曲求全,去给汤做厨师,因为饭做得好,而得到重用。

最后,孟子引《尚书·伊训》结束本章:“《伊训》曰:‘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亳。’”《伊训》是《尚书》中的一篇,据说商汤去世后,太甲即位,伊尹做《伊训》《肆命》《徂后》,教导、训诫太甲。我们今天看到的《伊训》是伪古文《尚书》,出于后人的假托,可能已不是原貌了。《尚书》比较难理解,需要做些解释、说明。“天诛”,上天的诛伐。“造”是始的意思。“攻”是行。“牧宫”,桀的宫室名,这里指夏桀。“朕”,伊尹自称。“载”始的意思。“亳”,商汤的国都。翻译过来就是:上天的讨伐是夏桀自己引起的,我不过是从亳都开始谋划罢了。意思是自作孽,不可活。夏桀违背天命,遭到讨伐,我不过是替天行道而已。

我们可以看到,9.7章主要讨论的是士人如何出仕的问题。万章举出了伊尹的故事,其实还是在询问一个老问题,我们可以不可以“枉寻而直尺”,是否可以违背一点原则,委屈一下自己,最后达到一个好的结果和目的?孟子认为不行。你只有端正自己,才可能去端正别人。你羞辱自己,丢掉了人格尊严,即使有机会出仕又怎么能去匡正天下呢?显然是不可能的。不只是这一章,后面两章讨论的也是这一问题。说明在孟子时代,如何出仕成为困扰士人的问题。一方面当时诸侯国招贤纳士,为士人提供了出仕的机会。但士人真正走上仕途,又需要机遇、机会,需要他人的推荐,尤其是国君身边人的引荐。可是国君身边的人,往往不是佞臣,就是宦官,那么你要不要去接近这些人?甚至讨好这些人?从儒者的理想看,显然是不应该的。但这样一来,岂不是失去了出仕的机会?不仅无法施展才干,济民于水火,而且可能一生贫困,默默无闻。真是两难的选择!在这种情况下,是灵活变通,“枉寻直尺”,还是崇仁守义,坚守道德底线?这样的问题就摆在了像孟子这样的儒者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