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大盗有门道:盗圣展雄

春秋时期奇葩的家族多,一门两圣只有一家,和圣柳下惠与盗圣盗跖是同胞亲兄弟。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叫展禽,后世称为和圣。他的弟弟比他还有名,是盗圣展雄。一门两圣,一正一邪,这个展氏不简单,难怪后世出了个大名鼎鼎的江湖大侠——“御猫”展昭。

《庄子》有一篇“关公战秦琼”式的对话,借盗跖之口把孔丘的儒家理论教训了一顿。真实的盗跖比庄子里的盗跖还厉害,不仅发明了“盗亦有道”这套强盗理论,而且有很深的道行:盗跖实际是管仲的编外雇佣军。盗跖及其强盗伙伴不仅可以合法抢掠,还寿终正寝,得享天年。这让儒家纠结了2000多年。

展禽六岁那一年,也就是鲁隐公九年(前712年),史书再次记载:三月,大雨,雹,电。按《左传》的说法,那就是冰雨外加冰雹,且连续三天以上,是个极坏的天气。就在这样倒霉的天气里,展禽的娘又生了,是个儿子,生下来九斤九两,还没落地就开始暴哭、抓人,连接生婆都被他抓伤。因为这孩子太暴力,取名叫展雄。

就在展雄呱呱落地的时候,孩子们的爹(展无骇)死了。展雄真是够倒霉,自己的生日跟父亲的忌日是一天,全家人都认定展雄是个灾星,克死了自己的父亲。

长大后,展雄从鲁国来到齐国,与管仲、鲍叔牙合伙做起了生意,管鲍之交前传并不是管鲍二人转,其实是管鲍展三家村。展雄与管仲运货经过泰山,被一伙强盗打劫,管仲逃跑,展雄与强盗死拼,竟然把这伙强盗打服了,恳请展雄带领他们,展雄由此成了泰山强盗的首领。

不怕秀才造反,就怕流氓有文化。展雄在鲁国是接受过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基础教育的,展雄领导下的泰山强盗,除了没有国君之名、不守春秋时代的礼仪规矩外,发展得相当于一个小王国,从盗跖发展的规模就能看到盗跖的水平: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简单说,展雄的泰山帮比一个春秋小国还厉害,有九千人,就是齐鲁这样的大国也拿他没办法。

说完展禽,齐桓公又提起展雄来:仲父,我听说展雄从前跟你合伙做生意啊,现在当了强盗,这人怎么样?管仲说:展雄这人,比他哥哥强。管仲毫不掩饰这个不光彩的尾巴。

什么?齐桓公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横行山野的强盗头子,管仲竟然说他比圣人展禽还强。管仲说:当年叔牙、展雄和我合伙做生意,为了保护我们,展雄成了强盗。后来那一笔生意赚了钱,该给他的那一份给他送去,他说他当强盗发了财,他的那份就给我了。这个人是不是个好朋友?

齐桓公想解除泰山帮对贸易交通的影响,大臣们主张派兵剿灭,管仲却认为不需要如此,管仲说:强盗这个活,看上去风光,实际上很危险,大凡有活路的,谁愿意去做强盗?还不都是逼的?只要分给土地,原本是士的,还做士;原本是奴隶的,除掉奴籍。大家都有活路,谁还当强盗?这样,一来咱们人口增加,二来除掉一患。

管仲去与盗跖谈判,给出两条路:要么接受管仲的意见,要么齐国派兵剿灭。盗跖虽然不愿意,也没有办法,接受了管仲的招安方案。泰山强盗原本有上万人,八千多人愿意招安,去了齐国作良民,只有不到两千人不愿意被招安,留下来跟着展雄在泰山脚下垦荒种地。这样一来,齐国人口增加,同时,把泰山帮这伙强盗纳入了自己的势力范围。

齐国人不费吹灰之力搞定了泰山帮,展雄成了管仲的“夜壶”。有时候齐国想教训小国又不方便出面的,泰山帮就替齐国出面,骚扰一下纪国、莒国,抢劫一下陈国,等等,又过了强盗瘾,又得了实惠,还完成了齐国的政治使命。

庄子所说的盗亦有道,都是山林强盗的内部规矩,真正厉害的是展禽这种,“上面有人”,充当权力的夜壶、国家军队的编外武装,江洋大盗就有了道行。

乱世里的强盗,尤其不是统一政权下的强盗,都不是简单的打家劫舍之徒,而是与政权有隐蔽的关系,才能横行一时。否则,再大的匪,经得起剿吗?座山雕在威虎山当了几十年土匪,还不是被杨子荣带着解放军给灭了?麻匪任何时候都是要剿的,但麻匪与县太爷要是穿了一条裤子,也就剿不了了。

展雄也是高寿(具体年纪不详),自然死亡(寿终正寝),死后被称为盗跖。之所以叫盗跖,是因为黄帝时期有个大盗叫跖,意思是展雄与跖一样。

《韩非子》说: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从专制秩序的角度看,韩非所言都对。可历史的现实却是,游侠往往充当了刺客,强盗往往做了夜壶,都是某些掌权者干“黑暗之事”的帮手。

游侠、强盗后来变成江湖,演变成会道门、黑社会,解决一些通过需要私人武力解决的黄、赌、毒、追债、暗杀、贩卖人口(最近还有贩卖人体器官、蛇头/偷渡)等事件,变成一个不上台面,却势力庞大的黑暗组织。

一门两圣,奇怪吗?我觉得不奇怪。

这两个人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当时的社会体制不给他们施展才华的机会。

展雄虽是强盗,之所以能得寿终,是因为他幸运,与管仲这种千年未必一见的人生活在同一个时代,还一起做过生意,是对管仲有恩的朋友。所以展雄不仅可以带着一帮喜欢快意人生、自由无束、不愿做顺民的兄弟安全自得地做“泰山帮”,还成了隐蔽的齐国编外武装。这伙强盗上面有人,有老大罩着。

做强盗,打家劫舍自是不可免的,《庄子》记述盗跖的行迹: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

春秋时代,有人聚居的地方叫“邑”,较大的邑,有城墙、宗庙的叫“都”,诸侯所居的都叫“国”,周天子所居的都叫“京师”。小邑百户(一户平均5人),大邑一两万户,大量的中邑在几百户到一两千户之间。所以,盗跖有九千人的壮年强盗,如果按照三十人一乘的军制计算,是个三百乘的中等国家。强盗不会使用正规军的车乘规矩编制,但盗跖做到这个规模确实可以“横行天下”了。

《吕氏春秋·当务》记载了展雄论述的五条啸聚之道。跖之徒问于跖曰:“盗有道乎?”跖曰:“奚啻其有道也?夫妄意关内中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时,智也;分均,仁也。不通此五者,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无有。”

盗跖说何止是有道,而且要具备圣、勇、义、智、仁五种智慧,即能够知道财物藏在哪里,这是超凡入圣的功夫;知道财物第一个去抢,叫勇敢;让同伴先撤,自己最后一个撤退,叫义气;知道什么时间可以动手、什么时间不能动手,叫智谋;抢回来的财物分配公正均匀,叫仁义。这五个智慧不能拥有贯通,是做不成大盗的。

当下流行一门叫《向黑社会学管理》的鸡汤培训课程,核心都是义气、分利,因为这两个品德是最稀缺的。义气就是爱人助人,甚至舍己救人,分利就是不自私。具备了这两个品德,除非是被内奸出卖,否则这样的老大肯定是受到认可的。

儒家给对手扣帽子时,盗跖之行是经常被引用的毁人大棒,与男人污蔑美女是淫妇、破鞋一样。《庄子·盗跖》篇是伪作,却可以当作两种价值观的一次交锋,不妨简单回放一下:

孔子与柳下惠是朋友,认为盗跖为害天下,做哥哥的却不能教诲,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

柳下惠说:父亲不能教好儿子,兄长不能教好弟弟,即使如先生这般能言善辩,又能如何?我弟弟这个人,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拒敌,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往。

孔子不听,颜回驾车,子贡为车右,去见盗跖。盗跖正在泰山脚下休整,炒人的心肝吃。门卫报孔丘求见,盗跖愤怒地说道:就是那个鲁国的伪君子孔丘吗?不见,你告诉他我的话——玩弄语言,迷惑天下君主,还让天下读书人以为靠孝悌之名就能得到荣华富贵,你罪孽重大。快回去,不然拿你的心肝做午餐。

孔子说我认识柳下惠,才来求见的。盗跖见孔子抬出哥哥,就让孔子进来。孔子进来后说天下有三种美德:生来美好,少长贵贱都喜欢,这是上德;能分辨万物,这是中德;勇敢果断,聚众帅兵,这是下德。具备任何一种美德,都能南面称王。现在将军你具备三种美德,却叫盗跖,我为你感到羞耻。如果将军听从我的意见,我愿意出使齐、鲁、晋、楚、宋、卫等国,让诸侯为将军建一个几十万户的都邑,这样天下太平,才是圣人义士的行为,也是天下人的愿望。

这段话是战国纵横家的惯用说辞,包含以下部分:先抬出一个“共名”即共同认可的原理;然后将说服对象夸赞一番;接着说出现状与目标的差距;第四步是提出解决方案;最后描述解决之后的美好结果,或者提前指出说服对象可能获得的赞誉。

这套“五步说服术”(观念催眠法)对盗跖有没有用呢?且看盗跖如何说:孔丘你过来,我告诉你,能够用利禄劝诱,听信花言巧语的,都是愚陋顺民。你说我有这些高大美好品德,这都是我父母遗传给我的,我即使不自我夸耀,难道不知道吗,还用你说?

先劈头盖脑挑破本质,表明对这种美言利诱的态度。

盗跖说:我听说,当面赞美你的,也喜欢背后说你坏话。你想让我当顺民,能长久吗?尧有了天下,子孙却没有立锥之地;汤武做了天子,后代却被灭绝。这些不都是因为他们拥有你说的那个“利禄”过大的原因吗?

擒贼先擒王,辩论最厉害的就是先把对方立论的第一个“共名”,也就是以为都能接受的前提给否定,后面的立论自然不驳而溃。

然后进入反方立论:道家思想的语境,利大为害。

古代人克服自然的危害,经历有巢氏、神农氏到黄帝,然后就开始战争。到尧舜设立群臣,汤流放了他的君主,周武王杀了商纣王。从此之后,以强凌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

古代叙事的特点,好的坏的都要历数各朝代善恶,现在也依然是国人话语逻辑的基本模式。

现在你孔丘,号称掌握了天下的道理,教导后世,矫言伪行,迷惑天下之主,求取荣华富贵,你才是最大的盗贼!天下竟然不说你是“盗丘”,却来说我是“盗跖”,岂不怪哉!你让子路学你那一套,结果子路被剁成肉酱;你在鲁国、卫国、齐国、陈国、蔡国到处流浪如丧家犬,你的道理有什么可宝贵的呢?

举世推崇的黄帝、尧、舜、禹、汤、武六个君王,仔细看来,都是迷失了本真,违反性情,他们的行为都是可耻的。再看所谓的贤士,莫过伯夷、叔齐,饿死在阳首山;申徒狄劝谏不被接受,抱着石头沉入江里喂了鱼鳖;介子推忠心,抱着枯树干被烧死;尾生约会女人,为了守约,被涨起来的水淹死。这六个人都是把名声看得重于生命才死的。

此处开始进入道家立论:生命大于虚名。

你要是说神鬼的事,我是不知道的。要来跟我说人间的事,也不过就这些了,没有我不知道的。现在我来告诉你什么叫人之常情:

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瘐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悦)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

上面这段话,就是说人生苦短,生死难测,快乐的时间很少,如果不能让自己意志舒畅,保养自己的寿命,都算不上通达道理。

你跟我所说的,都是我要抛弃的,你的这套利禄诱惑的说辞,都是些巧诈虚伪的小伎俩,不是保全真性,哪里值得讨论呢?你赶快回去吧(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孔子回到鲁国,见到柳下惠,柳下惠见孔子“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问:你是不是去见了我弟弟,他违逆了你的心意呢?

孔子说:是啊,我真是没病找病!鲁莽地去摸虎头、撩虎须,差一点变成虎口之食(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头,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毛泽东的《贺新郎·咏史》写于1964年,发表于1978年,提到盗跖,是为盗跖翻案:

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

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不过几千寒热。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

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

盗跖庄硚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

歌未竟,东方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