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对于出仕,只需坚持“进以礼,退以义”的原则,至于“得之不得”,只好归之于命了。
9.8章依然讨论的是士人出仕的问题。
万章问曰:“或谓孔子于卫主痈疽,于齐主侍人瘠环,有诸乎?”
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为之也。于卫主颜雠由。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痈疽与侍人瘠环,是无义无命也。孔子不悦于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是时孔子当厄,主司城贞子,为陈侯周臣。吾闻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远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为孔子?”
万章问曰:“或谓孔子于卫主痈疽,于齐主侍人瘠环,有诸乎?”“主”通“住”,指住在某一个人家里。古代时候,士人游说诸侯,到了某个国家,往往是投靠到某个大夫或有权势的人门下,借住在他的家里,通过他的举荐,获得出仕的机会。故借住在某人家里,不仅是借宿的关系,还反映了其政治立场和态度,关系重大。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再来看万章的问题。万章问,有人说孔子到卫国的时候,住在痈疽的家里,到齐国的时候,住在侍人也就是宦官瘠环的家里,有这回事吗?痈疽、瘠环分别是卫灵公和齐景公宠幸的宦官,故万章实际想问的是:孔子当时是否是通过接近卫国、齐国国君身边的太监,以这种方式出仕的?
孟子说,“否,不然也,好事者为之也。”不对,没有这回事。这是好事之徒编造出来的。“于卫主颜雠由。”孔子在卫国的时候,不是住在痈疽家,而是住在颜雠由家。颜雠由是什么人呢?是卫国的一位贤大夫。所以孔子不是投靠在宦官门下,而是靠一位贤大夫颜雠由的举荐。“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当时卫国有个叫弥子瑕的人,他的妻子与子路的妻子是姐妹。弥子瑕对子路说,告诉你们老师,让他投靠到我的门下,我一定保证他在卫国当上国卿。弥子瑕为什么这么有底气呢?因为他深受卫灵公的宠幸,宠幸到什么程度?看看下面两个故事就知道了。
一次,弥子瑕听说母亲得了重病,一着急,招呼也不打,就私自驾着卫灵公的马车出宫探望母亲去了。按当时律法,私用君王的马车,是要砍掉双腿的。可是卫灵公得知后,不但不怒,反而赞叹说:“多么孝顺的人啊,为了母亲甘愿冒这样的危险!”又有一次,弥子瑕陪伴卫灵公游果园。园中果实累累,红绿相间,正是桃子成熟的季节。弥子瑕摘下一个桃子,吃了一口,把剩下的顺手递给了灵公。灵公几口吞咽下去,不仅不嫌弃,还洋洋得意地说,弥子瑕是怕桃子不够熟,所以先替我尝尝是否酸涩,这是关心主上的表现。后来人们用断袖分桃说男人间的宠幸关系,断袖说的是汉哀帝与董贤的事,分桃就是讲卫灵公与弥子瑕,这个故事见于《韩非子·说难》。所以不难理解弥子瑕为什么敢向孔子打包票。
“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可是当子路转告孔子后,孔子是什么态度呢?孔子说,“有命”。孔子说到了命,认为我能不能得到出仕的机会,能不能得到国卿的职位,是由命决定的,而不是弥子瑕说了算的。我们注意一下,这里的“命”应该怎么理解?
“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孟子接着说,孔子出仕是根据礼,辞官是根据义,至于能不能得到官职,他说这是命。这里的命是指命运,是指人力不可控制的客观形势、社会合力,或是某种机缘巧合、偶然因素。我自己遵从礼,遵从义,这是尽人事,至于能不能得到出仕的机会,这要听天命。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要尽人事以待天命。
孟子这里实际是提出了一个天人之分的思想,郭店竹简《穷达以时》说:“有天有人,天人有分。察天人之分,而知所行矣。”这里的“天”指命运天,所谓“遇不遇,天也”,也就是本章所说的命,“人”指人事。竹简认为天有天的职分,人有人的职分,明白了哪些属于天控制的范围,哪些属于人努力的范围,就知道该如何行为了。竹简《语丛一》:“知天所为,知人所为,然后知道,知道然后知命。”这里的“天所为”“人所为”就是其职分和作用,也就是天人之分。懂得了天人之分也就懂得了道,懂得了道也就知道如何对待命。具体到出仕的问题,“进以礼,退以义”,这属于人,属于人的职分;“得之不得”,这属于天,属于天的职分,天控制的范围。
所以孔子对于出仕,只需坚持“进以礼,退以义”的原则,至于“得之不得”,只好归之于命了。所以孔子是“知道”,懂得道,也“知命”,知道如何对待命。“而主痈疽与侍人瘠环,是无义无命也”,“而”是如果的意思。相反,如果投靠在宦官痈疽、瘠环门下的话,就是“无义无命”,既不符合义,也不符合命。
上面说的是在卫国、齐国的经历,下面讲孔子在宋国、陈国的事情。“孔子不悦于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孔子在鲁国、卫国郁郁不得志,他到了宋国,又遇到宋国的桓司马要拦截杀害他,“要而杀之”的“要”,通腰,半路拦截的意思。面对重重困难,孔子不得已,改变了服装,悄悄地路过了宋国。“是时孔子当厄,主司城贞子,为陈侯周臣。”“当”是遇到。“厄”是困厄。这时孔子处境困难,从宋国逃出来以后,到了陈国,投靠到陈国大夫司城贞子的门下,住在他的家里,作了陈侯周的臣下。陈侯周指陈国国君,名周,所以孔子在陈国找到了出仕的机会,但并不是通过国君身边的佞臣、宦官,而是靠大夫的推荐,并且这些大夫在朝中有较好的名声。孟子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呢?
“吾闻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远臣,以其所主。”“近臣”指在朝的臣子,“远臣”指外来的臣子。“主”就是住。“所为主”,所接待。“所主”,所借宿,所投靠。孟子说,我听说观察在朝的臣子,要看他所接待的是哪些人;观察外来的臣子,要看他投靠的是哪些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外来的臣子,如果你投靠的是宦官、佞臣,你的志向也好不到哪去。即使有机会出仕,也做不到“行其义”,更无法给他人树立榜样。“若孔子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为孔子?”所以说,如果当时孔子投靠了宦官痈疽和瘠环,怎么还算得上是孔子呢?在孟子的心目中,孔子是自有生民以来最伟大、最崇高的人,他怎么可能做这种蝇营狗苟的事情,怎么可能以这样的方式来获得出仕的机会和权力呢?一定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