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义

与前一章的分歧不同,这一章的意思最没有争议。各版本之间个别用词略有不同,但意思没有分歧,帛书本将不改成弗,增加了语气词,如此而已。这一章的字,没有生冷僻字,语句近于“文言白话”,但意思却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容易理解。

这一章究竟在讲什么?如果是规劝君王要言辞上谦恭、满足自己嗜好欲望上放在群众后面,传统的释义大多如此,那就没有把握老子所言的目的。

刘军宁《天堂茶话》里,将此章理解为如何处理君主与人民的领导关系,用有为无为、保证群众自主自发的自由、不要过多干预,并引用《庄子》“鲁君爱海鸟,海鸟三日亡”的故事说明执政者即使是“爱的扰民”(即用以爱的动机打乱了自然状态),结果也是不好的等角度,来解释此章。这个理解也没有达到老子此章本义。

理解此章有一个入口,就是写于1663年的黄宗羲《明夷待访录》第一章“原君”。我认为,“原君”章是对老子这一章的注解,就像“左传”之注《春秋》。

先来解析一下老子此章究竟想说什么?前面说过多次,解析或释读老子的思想,不能就字面意思谈(这是为什么白话翻译,即使用词准确,翻译逻辑清晰,语言流畅,也未必能让读者更明白),而是要用一个方法,我称之为“对话式翻译(或解读)”。

什么是对话式解读呢?核心是三个方法:第一是反向解读,也就是从老子说提出现象、观点的反面去理解老子说这句话的目的、起因等。如老子说“为无为”,你就要先搞明白什么是“为有为”,把这个问题搞清楚了,老子为什么认为要“为无为”,就容易理解了。

第二是以终为始法,也就是从老子每一章的最后,往前推,去理解老子为什么要这样说,也就是抓住每一章的“文眼”,这个文眼可能是一句话,也可能是一个字。

以本章为例,老子最后一句话指明了,老子此章说了那么多、做了一番比喻、推理,目的是在解决一个“争”字,也就是圣人与民互相之间都不要争,而要“弗重”、“弗害”、“乐推”、“弗厌”。抓住这个文眼,再回头看老子本章想说什么,就清楚了。

第三叫听到文本没有说出的话,即俗话说的听话听音。人类表达意思的方式,除了语言还有 表情、肢体、语气等等,即使是语言(及文字)本身,也有说出来的与没有说出来的,也就是俗话说的意在言外、听话听音。老子的格言式表达方式,决定了读者需要从文字意思背后或之外,去理解老子观点的针对性。

本章里,老子的言外之意显然是,如果圣人不以言下之,不以身后之,就必然出现居于上位而让民众觉得是个负担,带领向前而难保不被后面的人放冷箭谋害,天下人会对圣人要干的事情冷漠或不积极参与(不乐推),甚至会厌烦。

《诗经·魏风·硕鼠》不就是表达了老子此章的言外之意吗?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

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

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这不就是民众对君上不乐推而厌烦的写照吗?老子作为周室守藏史,哪里会不熟悉呢?而上下相争、天下与之争的后果就更可怕:老子之前的历史,商代夏、周代商、东周代西周、晋室的小宗(曲沃桓叔)代大宗(晋昭侯)、乃至于西周为什么衰落、东周还在衰落,这些重大的历史教训与时代课题,都是老子等春秋思想大家在思考、想要解决的问题。

老子此章是针对这个时代课题给出的解答。我们梳理一下老子本章的“问题与答案”。问题:如何才能莫与之争而天下乐推而弗厌?老子的答案,三个字:善下之。三个字没有一个多余。

之是在指所要下的对象:民,即圣人、君主治下的民众(不管这个民是理解为全体人民或是贵族阶层,意思都相差不大)。什么叫下?卑辞而身后之,对民说话不要高高在上、趾高气扬,而要温言卑辞,谦谨恭敬,这不就是我们现在也能理解的,越是厉害的人待人越温和,越是有本事(含有权有钱)的人说话越礼貌谦虚吗?

“以身后之”就更容易理解:做老大的要先让跟随自己的兄弟们富起来,这才能财散人聚,让人忠心乃至死命追随。领导住着好房子、吃香的喝辣的、三妻四妾、见到美女就不放过,帮你做事的兄弟却相反,结果会如何,哪还用去想吗?轻的是众叛亲离,严重的就是弑君自立了嘛!

老子之前的春秋200年(前770-前570年)发生了多少这类兄弟相残、父子相残的弑君案例嘛(参看《春秋基因》第十五章“弑君成了新常态”)?老子能不知道吗?

至此,本章的“善”字就豁然开朗了:善不是刻意的作为,刻意去做好事,那叫伪善。徐梵澄《老子臆解》里指出了这个问题:于此亦有当辩者,诚与伪而已。倘以言下人,所为者乃己之居上;以身后民,所为者乃已之居先。则是售伪也。售伪者人必不信,必不肯推之戴之。圣固无伪。倘其居上,亦弗重且弗害。人必乐于推之戴之,亦无与争者。然历代奸雄窃国,多假此术以售其欺,败国亡身者多矣。领导不好当啊!对下属不善、不诚,或是被认为不诚不善,都是要出人命的!

善这个字在《老子》里多次出现,经常做动词用:善为士者、善战者、善胜敌者、善用人者(德篇第三十三章,通行本第六十八章);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数不用筹策;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道篇第二十七章);善者,果而已。不敢以取强(道篇第三十章)。

最与本章相近且详细阐述如何善之的是道篇第八章: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老子此章的意思至此已经很清楚:圣人要善于弯腰谦恭待下,让民众不觉得被压迫,或者受到伤害,而是乐推而弗厌,天下才能莫与之争。

为什么说老子这一章与2100多年后的《明夷待访录》有内在关系呢?《明夷待访录》第一章“原君”,即探讨君主之所以存在以及应该是一种怎样的存在的起源与原因。历代政治思想史家都认为这一章可以与稍晚此书出版的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与基础》一起,视为结束中世纪、开始民主启蒙的著作。

中国并没有在黄宗羲时代就开始启蒙,而是刚刚结束了清朝初年的动荡、南明政权的失败,站在所谓康乾盛世的入口。而这个康乾盛世,实际上是中国文化的中世纪,是中华文明的倒退。

中国的政治思想史学家对于《明夷待访录》的评论较为保守,以萨孟武(《中国政治思想史》)为代表:其中所写,多惩明代之失,而讲求矫正之法。然其矫正之法,亦多依古代学者之言,殊少创见。并特别指出:梨洲的思想所以不能视为民主,盖其中缺乏“公意”的观念。因此,萨孟武认为,苟无外来思想的冲击,不问如何伟大的学者也难摆脱古人思想的窠臼。

萧公权在《中国政治思想史》里也指出:吾人细绎《待访录》之立言,觉梨洲虽反对专制而未能冲破君主政体之范围。故其思想实仍蹈袭孟子之故辙,未足以语于真正之转变。

两位史家都认为黄宗羲的民本,依旧是孟子以降的儒家传统,与卢梭等现代民主思想,还是有本质的差距。这个说法还是公允的。

梁启超、谭嗣同到孙中山、蒋介石、钱穆,包括萨孟武、萧公权等,却对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给予极高评价,以钱穆评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最为代表:一二遗老,留身草泽,惊心动魄于时变之非常,游神太古,垂意来叶,既于现实政治无堪措虑,乃转而为根本改造之想,以待后人。

《明夷待访录》的“根本改造之想”,转变君主存在合法性的依据,是第一要务。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认为黄宗羲接上的不仅是孟子的思想脉络,还有老子此章的思想脉络,而且与老子更近。

且看“原君”是怎么说的: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此其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于辞矣。

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

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

黄宗羲是第一个以对比论述的方式明确否定君主专制的第一人。孟子不是,老子也不是。孟子肯定诛一夫不为弑君,否定了向失德暴虐君主忠诚的必要性,以至于朱元璋对孟子也咬牙切齿。孟子在《孟子·离娄下》中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朱元璋读到这里大骂:使此老在今日,宁得活也?朱元璋要把孟子从孔庙亚圣的牌位拿出去,遭到大臣的反对,最后以删改《孟子》一书里出了一个朱元璋版“洁本孟子”《孟子节文》了事,共删去85条“反动透顶”的言论,只剩下170余条,也就是说原来的《孟子》被朱元璋删了约三分之一。

这个事件变成了历史大笑话,不仅预示了明朝灭亡的必然性,也预示了中国君主专制制度都会灭亡的必然性。

黄宗羲在明清易代之际,首先向君主专制开炮,就有了钱穆所说的谋“根本改造之想”,以待后叶的思想意趣。黄宗羲原君一章的核心思想,与老子此章的想法,可以说完全吻合,或者说,黄宗羲将老子以劝诫方式提出的立君之位的道理,以更加清晰直接的方式阐述了出来。

谭嗣同《仁学》则将黄宗羲思想又往前推进了一步:夫君统有何幽邃之义,而可深耽熟玩,至变易降衷之恒性,变易隆古之学术,至杀其身家,杀其种类,以宛转攀恋于数千年之久,而不思脱其轭耶?

呜呼,盍亦反其本矣!生民之初,本无所谓君臣,则皆民也。民不能相治,亦不暇治,于是共举一民为君。夫曰共举之,则非君择民,而民择君也。夫曰共举之,则其分际又非甚远于民,而不下侪于民也。夫曰共举之,则因有民而后有君;君末也,民本也。天下无有因末而累及本者,亦岂可因君而累及民哉?夫曰共举之,则且必可共废之。君也者,为民办事者也;臣也者,助办民事者也。

岂谓举之戴之,乃以竭天下之身命膏血,供其盘乐怠傲,骄奢而淫杀乎?供一身之不足,又滥纵其百官,又欲传之世世万代子孙,一切酷毒不可思议之法,由此其繁兴矣。天下为君主囊橐中之私产,不始今日,固数千年以来矣。

显然,到了谭嗣同的时代,对于中国3000年的君主专制制度,也不论其为本族还是外族,谭嗣同都给出了绝对的回答:必可共废之(思脱其轭)。

圣人难有,有了也做不了天下之主,做了天下之主也会被专制权力体制腐蚀,这个三段论是西方启蒙思想的基础,在此之上,才逐步构建了民主制衡的权力运作新规则,即现代民主政体。这是中国思想资源,无论儒释道墨都不可能生出的新思想。谭嗣同是站在距离现代政治思想最近的一个古代思想者。

历史无需去假设,说中国思想资源也有可能产生现代民主思想;历史不必去掩盖,说我们自古以来就有民主思想之萌芽,萌芽也不是最后的思想体系大树;历史也不必去羞愧,说中国产生不了现代民主思想,所以就一无是处。这三种面对历史与差距的态度,都是错误的。

既然今天的中国人,能够从古今中外的历史里看到差距,接受先进的思想,改造落后的思想,根本不用为先进思想是谁先发明而纠结,难道中国古代有傲视全球的文明成果,西方人就应该羞愧吗?都没有必要。

重要的是未来走向先进的、正确的道路,与各种遗留的思想余毒划清界限,这是阅读古人思想的基本态度。老子说,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也,是以能为百谷王。这是虚怀若谷、海纳百川的自信态度与中国需要时代精神。要做百谷王,不要做井底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