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五善”当然不是说武功,而是在具体描述圣人王的境界,老子列举了万乘之王的五种主要的行为,比之“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涵盖更全面:行不是指巡游、旅行,而是指行为、作为,善行者无辙迹,与“将欲取天下,恒无事;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能辅万物之自然而弗能为”这些对圣人之道的描述意思是一样的,就是不着痕迹、也不大张旗鼓地就把事情办成了,就像车行万里,却没有留下车辙的痕迹。
言可以有多种解释,一种是指君王的言行,第二种是指君王发布的政令,第三种则是指外交交涉的语言(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就是指这种外交场合使用的交流方式)。无论是指哪一种,意思都可以用,老子使用了“无瑕谪”可谓精炼精妙。
瑕指瑕疵,即说话词不达意,用词不当或者言辞不雅,通常说的祸从口出,主要是这三种情况,尤其是后两种,更容易引起听者的情绪反应,而词不达意的误会则是人类语言交流里最常出现的问题,这些都是瑕,即语言的毛病。谪指被责备甚至被惩罚,是比瑕更严重的“语言事故”,那些言语傲慢、贬低他人的说法,都必然会引发语言事故。
春秋时期晋国著名的三卻覆灭,就是乱说话引发的家族灭门。比如卻至访问周王室,对邵桓公说:这次鄢陵大捷,没有我晋国就不会打这一仗。将鄢陵之战的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邵桓公把卻至的话说给单襄公听,问有何看法。单襄公说:古人言刀架在脖子上,说的就是卻至这种人吧!君子不必自吹自擂,不是因为谦让,而是害怕掩盖了别人的功劳。凡人之性,都喜欢凌驾他人之上,不愿被别人压制。想超过别人,压制别人就会越严重,所以圣人贵在礼让。卻至得罪了在他之上的七个上级,就是有了七个怨恨。小人的怨恨都受不了,何况是骄横上级的怨恨?他将如何自处呢。
人有言曰“兵在其颈”,其郤至之谓乎!君子不自称也,非以让也,恶其盖人也。夫人性,陵上者也,不可盖也。求盖人,其抑下滋甚,故圣人贵让。今郤至在七人之下而欲上之,是求盖七人也,其亦有七怨。怨在小丑,犹不可堪,而况在侈卿乎?其何以待之?
前574年,三卻被晋厉公派人刺杀,权倾晋国的卻氏家族从此消失(《春秋基因》第33章),比推测中的老子出生的前571年早三年。单襄公说:夫目以处义,足以践德,口以庇信,耳以听名者也,故不可不慎也。偏丧有咎,既丧则国从之。口以庇信,是对善言者无瑕谪正面意思的补充。
数是指计算,也就是古代的数学或算术,与孙子兵法里提到的妙算之算,意思一样。筹策是古代计算数字使用的一种工具,用一根一根的竹签来计数与记数。老子说擅长计算的人,不必使用筹策,相当于今天说的心算比计算机(或算盘)的速度还快、还准确。想必老子对于身边的算术神人是有所接触。
《孙子兵法》里的“庙算”包含以下的算计: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故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曰: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矣。打仗要算,治理天下要算的事情当然更多。
闭是以关门做比喻,指“塞其兑,闭其门”这类的情形,韩非子将其引申为君王的神秘莫测,兵法注释者将其理解为布阵没有进出之门,不知从何处进攻,这些延伸注释也基本说得通。结指绑缚、捆绑,以用绳子打结比喻,结是捆绑与解开捆绑的打结处。老子说,擅长捆绑的人,你找不到解开捆绑的结点,就是说捆绑起来就无法解开。
老子的“五善”,都是对“道”之修为的描述,也是对道之功用的精确定义。道是道路,道路又是什么?对于天下治平、天下安居来说,道就是一种观念及对此观念的信念。中外哲人在这一点上都高度统一,即认识到决定人类行为及其结果的,是思想观念,观念一变,人的行为就自然改变;观念不变,人的行为就不会改变。
以老子所在的时代说,华夏(汉语区)人奉行的是同姓不婚,亲戚不烝(即同姓男人不娶父兄寡妇),但当时的夷人(即游牧民族)却奉行子继父妻,弟娶兄嫂(即儿子、兄弟可以娶死去的父亲、兄长的妻子),这种风俗的形成就是观念的产物,各有各的理由。又比如,希腊人奉行的是火化尸体,不火化是对死者的诅咒;而印第安人则奉行吃掉死去父亲的尸体,不吃尸体是大不敬。这也是观念的结果。
在行为、语言、计算、封闭、捆绑的背后,最重要的是道,即观念,一念一世界,人类本质上是活在自己观念的笼子里。区别在于,有些笼子里鸟语花香,有的笼子里虫蛇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