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东晋南朝的反佛

这里先简略说一说东晋南朝的反佛。

东晋南朝反佛的代表人物,先后有庾冰、桓玄、顾欢、何承天、戴逵、萧摹之、周朗(425—460,字义利,汝南安成即今河南平舆人)、荀济、范缜、郭祖深等人。他们的着眼点,一是夷夏之辨,二是国计民生。

例如顾欢(生卒年不详,字景怡,一字元平,吴郡盐官即今浙江海盐人,南齐大臣,著名上清派道士,永明即483—493年间卒于剡山,时年64岁),作为一名信仰服食神仙的道士,鉴于当时佛、道二教互相非毁,就写了一篇《夷夏论》试图调和二教。结果这篇文章一问世,就引起了一场关于夷夏之别的大辩论,顾欢表面上说“道则佛也,佛则道也”,好像在佛、道二教之间并无偏袒,实际上却是党同道教,其落脚点在于论述佛、道教化的不同,反对华夏之人习学夷狄之教。在顾欢看来,佛教抛妻弃子、废绝祖先祭祀,乃是一种违悖人伦情理的“夷狄之教”,只有讲成仙、求长生的道教,才是中华应该信奉的宗教。

不过,更多人的着眼点则在国计民生。他们认为,僧侣不耕不织、坐食百姓,浪费了大量的社会财富,而宗教信仰的狂热,又让一般平民百姓趋于破产,这就直接影响社会的稳定。所以,这些士大夫就从国家利益出发,强烈要求统治者能够正视这个问题。

例如,早在东晋时期,就有人将佛教看成“五横”之一,指出佛教徒:“或垦殖田圃,与农夫齐流;或商旅博易,与众人竞利;或矜持医道,轻作寒暑;或机巧异端,以济生业;或占相孤虚,妄论吉凶;或诡道假权,要射时意;或娶畜委积,颐养有余;或指掌空谈,坐食百姓。”这就是说,佛教徒不仅直接侵害了农民、商人、医生、手工业者等各阶层的利益,甚至还畜养妻子,可以说就是坐食百姓的寄生虫。

后来,萧摹之、周朗、荀济、郭祖深等人,也基本都是从佛教“无关神祗,有累人事”的角度,来阐述佛教对国家经济利益所造成的巨大危害,特别是郭祖深。他上书梁武帝的言辞尤其激烈,不仅大谈特谈佛教之弊端危害,而且对梁武帝本人也出言不逊。出于担心梁武帝的报复,郭祖深在将奏章送上去以后,立刻就跑到北魏避难去了。

南朝士大夫反佛,除了从“夷夏之别”和社会政治经济角度着眼以外,还有一些人从批判佛教哲理的角度来进行。如所周知,因果报应、六道轮回及与此密切相关的灵魂不灭等理论,乃是佛教的基本教义之一,也是佛教骗取人们信仰的主要工具。因此,如果从理论上否定灵魂不灭、因果报应和六道轮回,佛教那一套劝恶从善的说教,也就彻底失去了根据。所以,对佛教哲理的批判,最后集中到因果报应和灵魂不灭两大问题上来。展开这场批判的,发端者是戴逵,何承天接踵其后,而范缜则是最有力的批判者。

戴逵是东晋时期的著名隐士,曾经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戴逵按照佛教所说的那样勤加修炼,但是一生却命运多舛,老来更是贫病交加。如果按照佛教的说法,善恶皆有报应,那么戴逵一生行信奉释迦,就不应该一直穷困潦倒。所以,鉴于个人的亲身遭遇,戴逵对因果报应的说法产生怀疑,于是,他就写信给当时的名僧释慧远,表示了自己的质疑。不过,释慧远给他回复了一份《三报论》,用“业有三报(即现报、生报、后报)” 的诡辩理论,试图说服戴逵对佛教不要产生怀疑。对于释慧远的“三报”说,戴逵依然有所怀疑。但由于自身理论水平的限制,一时又提不出有力的理论进行反驳,因此,在批驳佛教轮回、报应等思想方面,戴逵最终还是打了败仗。

继戴逵之后,向因果报应说提出挑战的,是刘宋时期的著名自然科学家何承天(370—447,东海郯县即今山东郯城人,南朝宋著名思想家、天文学家、音乐家,郯读tán)。何承天先后写出《报应问》《达性论》两篇文章,对因果报应、灵魂不灭的观点进行了批判。

对于因果报应的说法,何承天以实证的方式列出一系列事例进行了批驳,例如:鹅和燕同为禽鸟,鹅只吃青草,与世无争,但由于它是人们喜欢的美味,因而无法逃避厨师的宰杀;而燕子吃了那么多的飞虫,也就是“杀生”很多,却得到了人们的喜爱。如果真有因果报应的话,燕、鹅的遭遇,不是应该相反吗?

对于灵魂不灭的问题,何承天认为:有生必有死,并不存在什么更生受形的问题。同时,何承天还强烈反对佛教把人与动植物并列为“众生”的说法。他认为,人是万物之灵,怎么能够和飞鸟虫鱼并列呢?应该说,何承天的这些观点带有朴素的唯物论思想。但是,何承天的理论也有先天性不足,那就是他在鬼神问题上含糊其辞。因此,对形神问题上的唯物主义就无法坚持到底,结果被佛教徒抓住了把柄,从而败下阵来,因为佛教在诡辩上的功夫相当深厚。

范缜(约450—515,字子真,南乡舞阴即今河南泌阳人,南北朝时期著名的唯物主义思想家、道家代表人物和杰出的无神论者),是南朝时期最著名的无神论者。他所撰写的《无神论》,在理论上将反佛斗争推向了高潮。范缜是一位著名的礼学家,尤其精通三《礼》之学(即《周礼》仪礼》《礼记》),同时也是一位“性质直,好危言高论”,充满战斗性格的人。范缜坚决反对因果报应和六道轮回的学说,曾经和佛教的忠实信徒、南齐竟陵王萧子良面对面地进行辩论,最为大家所熟知的一段争论,就是围绕因果报应所展开:

子良问:“君不信因果,世间何得有富贵,何得有贫贱?”缜答曰:“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溷(hùn)粪之侧。坠茵席者,殿下是也;落溷粪者,下官是也。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子良不能屈,深怪之。缜退论其理,著《神灭论》。

这段文字翻译成今天的话,就是这样说的:萧子良问:“你不相信因果,那么世间为什么有人富贵,有人贫贱?”范缜回答说:“人生就好比同一棵树上的花,同发于一枝、同开于一蒂。但是被风一吹,有的落在席子上,有的落在茅坑里,飘落在茵席上的,就好比殿下;落在茅坑里的,就好比下官我。尽管你我之间有贵贱的分别,因果又在哪里呢?”

在这里,范缜用偶然自生的理论,批判了佛教的因果报应说,也就是说,人生的富贵贫贱,只是偶然的际遇,纯属偶然现象,根本就不是什么因果报应的结果。

为进一步阐明自己的观点,范缜又精心撰写了《神灭论》。这部书稿一问世,就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南齐朝野为之哗然,萧子良专门招集了当时的名僧向范缜发难,但没有人能够驳倒范缜。后来,有一个佛教信徒、世族大地主太原人王琰,也写文章攻击范缜:“呜呼范子!曾不知其先祖神灵所在。”这是骂范缜背弃祖宗,王琰是在理屈词穷的情况下,想用漫骂的言辞把范缜驳倒。针对王琰的漫骂,范缜也反唇相讥:“呜呼王子!知其先祖神灵所在,而不能杀身以从之!”范缜的回击,一下子就让王琰哑口无言。

在这种情况下,萧子良又派王融(466—493,字元长,南齐文学家,“竟陵八友”之一,琅邪临沂即今山东临沂人,官至中书郎)去规劝范缜,希望他能够放弃“神灭”的言论,并许诺说,以范缜的才华,如果不再坚持“神灭论”,何患做不到中书郎之职呢?范缜面对利益的诱惑,哈哈大笑,说:“如果范缜靠卖弄论点获取官职的话,早就做到中书令、中书仆射这样的高官了,更不用说什么中书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