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象学是“我本学”,它是“通过自我自己的活动而达到对自我的自我一认识”,一切现象学的方法与操作最终无非是引向自我意识、自我根基、自我构成,引向整个世界的先验基础即先验自我。这个先验自我是构成实在总体的最后根基,是所有认识发生的最后根据,是所有价值与意义产生的最后保证,它在整个现象学的本体论、认识论和价值论中占据一个中心的位置。
(一)先验自我与严密科学的本体论
现象学从诞生之日起就声称以建立一门严密科学的哲学为宗旨。在胡塞尔看来,以前的哲学实际上都是一些哲学体系(philosophies)还不是一门哲学(Philosophy)。现象学是以往所有哲学的终结,亦是唯一真正哲学的开始,是真正意义上的形而上学,是“第一哲学”,是一种严密科学的本体论。因为只有现象学才面向真正的存在本身,才真正从绝对源始的明证性出发,严格按最明晰的洞见建立本质与先验的科学。这个绝对的源始明证性领域即是先验自我及其意识生活的领域,先验自我在本体论上占有优先地位。
首先,自我是绝对的所予,而世界是片面的所予。每一世间物的显现都是单方面进行的,它的统一必须以显现现象的和谐为前提,在原则上随后的经验完全可以限制或取消先前的经验。“物的存在永远不应要求成为给予意义上的必然性,在某种意义上它总是偶然的”,180这是一条“本质有效的法则”。如果世间物的体验之间相互冲突,无法统一,那么世界就无法得到构成,世界无化的设想总是可能的。而“我自己或我的体验在其现实性上,是绝对的实在,是在无条件的永远有效的设定中给予的”。
其次,自我是源始的奠基性的领域,世界则是相对的领域。世界是先验自我的相关者,“我们不应被‘物自体’、物对意识的超越的谈论所欺骗”,181任何一个自在对象从来不是脱离自我及其意识关系的。物总是我的周遭世界中的物,意识才是“自足的存在”“绝对存在的系统”,而时空世界的存在只是自我意向的相关者,是“次要的”“相对的”存在。
因此,“自我不是世界的一部分”,182在先验主体性层面上,“我高于世界,世界成为我的世界”。183世界对我而言,除了是为我的存在并且在我思中被接受外,什么也不是,它是“从我自己,从作为先验自我的我这里,从只有通过先验现象学悬搁才出现的自我这里,得到其整个意义及其实存地位的”。总之,“纯粹自我的存在及其认识……是先于世界的自然存在的……自然的存在在其实存地位上是第二位的领域,它一直以先验存在领域为前提”。184
应该指出,先验自我的“在先性”并不是物理学时间意义上的在先,并不是说在物理世界产生之前,自我就产生了,胡塞尔所说的世界是现象学意义上的世界,自我亦是现象学意义上的自我。在先是指给予方式上的在先,先验唯心主义的本体论乃一种意义的本体论。在胡塞尔看来,先验自我的本体论是对以往所有哲学——包括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本体论对立的彻底超越,是以往本体论的终结,是真正唯一本体论的开始。因为在他看来,以往哲学无论是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都把本体论的起点想当然地建立在世界之内,前者是物理实在,后者是心理实在,因而都是质朴思维的产物,都还没有克服客观主义与自然主义的偏见。都忽视了无论是物理实在抑或心理实在其本质上都必须以先验存在——先验自我及其意识生活为前提。离开先验自我去奢谈外部世界的实存问题在研究之先就被悬搁了起来,现象学所虑及的只是所予问题,任何所予都是在先验自我的根基上得到构成的,是由先验自我赋予了意义了的,因而本体论的研究只能以先验自我为根基。
(二)先验自我与认识论
先验自我是认识过程中的主体之极、活动之极,是“所有客观认识发生的根本基础”185,所有的真理都“根源于先验自我及其生活”。186先验自我是为知识奠基的“新观念”,它在现象学认识论中占据一个重要地位。
一切认识过程实际上都是先验自我构成、运作的过程。意向性的本质就是从自我极到对象极的“辐射”,先验自我的生活实际上也就是去体验世界的生活,在我的我本学领域中,我总是一个体验着世界的自我。所有的认识对象都是有此自我构成了的对象,离开先验自我而奢谈对象的意义是“完全的胡说”,像谈论“圆的方”一样荒谬绝顶。“意识的对象,在流动的主观过程中具有自身同一性的对象,并不是从外面进入(意识)过程的;相反,它是作为意义已涵在主观过程自身的——并且是作为由意识的综合性所产生的‘意向的效果’的。”187因此,所有客观的对象,任何意义上的对象(甚至是内在的对象),都相关于先验自我的一个结构,它们都在先验自我的活动中有着其意义的源头。总之认识的主体、认识的客体以及认识的过程在本质上都是先验自我运行的过程。
因此传统哲学所谓的心与物、理性与实在、意识与存在等等对立问题都是先验自我构成的产物,传统哲学的认识论问题即超越性问题实际上只是产生于自然的直接信受的态度中。胡塞尔认识论的“独创性”在于。他在先验自我的根底上挖掘了这些问题的传统表述并进而超越了对这些问题的传统答案。胡塞尔认为,这些问题实际上是自然态度下的“知识悖论”问题:知识在心内,而物在心外,“内”与“外”仿佛是永不可逾越的鸿沟。传统的唯心论与实在论的解决貌似对立,实则建立在同样的出发点上,即把意识视为人的心灵,这或导致心理主观主义或导致物自体的不可知论。近代认识论都处在这一困境下。关键原因在于,人们还没有区分先验自我与经验自我的差别,其错误均在于误把先验自我看成了一个拥有外部(exterior)东西的自我,而实际上,先验自我并不是有一个外在者的东西,“先验主体性是可能意义的宇宙”。188传统认识论中的内在性与超越性的悖论在先验自我的根基被消解了,“超越性在每种形式上都是内在的实存特征,都是在自我之内构成的……”189
那么如何保证认识的真理性呢?在此问题上,胡塞尔进一步贯彻了他的彻底主义的先验自我论,他指出,一切主观的相对性只能由更加主观性(先验性)来克服。传统认识论认为主观相对性应由一种客观—逻辑来克服,殊不知所谓的客观逻辑本身亦是“人类的一种理论实践”,因而亦是“主观的和相对的”,亦须有其“前提”、其“自我明证性的源泉”,而先验自我正是所有客观性、自我明证性的源头所在!是故“主观主义只能由最普遍的因而是先验主观主义来克服,在这一形式下,它同时亦是客观主义,就其代表着每一客观性的合法性而言,这种客观性是由突现出其充分的与真正意义的和谐一致的经验认同的。与此相对比的是,实在论的客观主义因缺乏对先验构成的理解而犯有严重的错误”。190因此真理只能由先验自我的体验之和谐统一性以及交互主体性的体验之和谐统一性来保证,“真正的知识论只有作为先验现象学才是可能的”。191
(四)先验自我与现象学的伦理学
哲学的态度不仅仅是理论的态度,一种新哲学亦不仅仅是一条新的看待知识的途径,因为在胡塞尔看来,随着哲学的产生,人们就会把整个体验托付给观念的理想的准则,从而在“人的实存即整个文化的整体实践中导致深远的转化”,192进而产生“新的人性”,新的“生活使命”,新的“人类图画”。这样,胡塞尔先验自我的认识论批判就不再只是康德意义上的纯粹理性批判,现象学的批判成了“普遍的总体的”批判,它的特点就是理论与实践的结合,它本身就是一种“新的实践”,一种“相互有助的批判”,这个批判过程正是“解放行为”的最好表述,在此意义上胡塞尔称自己的现象学才是“最彻底革命的”。因此,先验自我不仅是本体论的基石、认识论的根基,亦是人性与价值的源头,是生命意义的大究竟之所在。先验自我具有浓厚的伦理意蕴。
先验自我是所有人性意味的保证,是意义构成之主体。人类的一切文化成就、一切永恒与世俗的价值都是先验自我意义赠予的结果。先验自我依照彻底的理性化和目的论构成自己的先验意识生活之流,从而形成一种理性的、反省的、目的论生活。
先验自我是自由的主体,是自本自根的主体,他不从属于任何世俗的条件和限制,他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从世俗中超脱出来(通过悬搁),成为一个“不感兴趣的旁观者”。在世俗中,我完全沉溺于“对象极”,受制于“指向对象的兴趣与任务”193,我作为世俗自我只是世界中现成的一物而与诸自然物相并列。先验自我的彰立则冲破了我对世间性的认同,“把我提升到所有世界统觉及我的肉体自我统觉之上”,194我成为“终极的我极”(ultimate Ego-pole),世界遂成为我的世界。由自然主义的“物转我”到先验主义的“我转物”,充分体现了胡塞尔藉先验自我而凸现人类自由精神的良苦用心。
先验自我是对世俗人性的一种“提升”,但这不意味着因此而遁入彼岸世界中,悬搁是不离世间出世间,先验自我为世俗生活奠定了“先验意义”,提供了“新的兴趣境界”。因此先验自我不是禁欲主义的修行,不是对世俗生活的否弃,相反,它是对世俗生活的一种丰富与提高,它为盲目的、短视的、质朴的世俗生活提供了理性的、反省的、永恒的价值座标。哲学的实存恰恰在于移去“所有实践的盲目性”,恰恰在于去“重唤”、去“拯救”生活的真实及其目的。“作为一个现象学家,我当然可以随时返回到自然态度中……我可以像以前一样是一个父亲、公民、公务员,是一个‘好的欧洲人’等等”,但这不是对过去的简单回归和重复,“因为我再不可以达到旧的质朴性,我只能理解它……我这个人,与现在归属于我的先验之维一道,处于空间中的某一地方,世界时间中的某一时刻中,这样每一新的先验发现,通过返回自然的态度。都丰富了我的精神……”195
先验自我是人类自由、自律、自觉的化身,是永恒价值与永恒目标的载体。一方面它是人类有待于去实现、去趋近的一个理念,另一方面人类本身正是这一先验自我对象化之所成。小至每个个体的生活大至整个人类的历史都是先验自我依其内在理性与目的论运作的结果。先验自我价值的圆融实现与诸先验自我间的完全的和谐作为“绝对完善和普遍性理念”乃是人类孜孜以求的千年之梦。
总之,先验自我在胡塞尔现象学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它是现象学本体论的基石,是知识论的根基,是人性论的内核,是自明性、真理、价值的真正源头。问题是这个先验自我本身的实存地位如何?这个先验自我的纯粹性、无限性、理念性如何和现实的人类相通达?换言之先验自我与经验自我的关系如何?以及先验自我间的和谐如何达成?等等,正是在这些根本问题,使现象学陷入了一系列的困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