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让“有”发挥出用处

本章用三个生活的观察,总结其规律,从具象到抽象,阐述了有与无、利与用的关系,结论只有两句话,似乎很好理解,但是问几个为什么,恐怕就不是那么简单:为什么有叫作利,而不是用?为什么无叫作用,而不是利?老子的利与用,与今天所说的利用,有什么不同?老子本章里提到的利,与孔子说的“小人喻于利”、孟子说的“子罕言利”的利是不是同一个意思?利与用是否可以理解成体与用?

研究者总是说中国哲学缺乏西方哲学的“纯粹思维”,此处老子的有与无,是不是一种关于实体与虚空的纯粹思维?这种经验归纳法,是不是休谟等英国哲学传统所说的经验主义或经验理性主义?

先来看有与无的问题。老子前面说过“有无相生”,一般的理解是因为有了“有”,所以才有“无”,反之亦然,这叫相生,即没有“有”,也就没有“无”,反之亦然。这种解释看起来顺理成章,希腊早期哲学也是这么理解存有与虚空(无),但爱利亚学派的巴门尼德却看出了其逻辑问题。巴门尼德说,存在就是存在,非存在就是非存在,存在不可能是非存在,非存在也不可能是存在,一物不可能既是存在又是非存在,因此,存在与非存在不可能互相转化(“相生”),只有存在会产生存在。

巴门尼德对于从经验感觉的实物与虚空转化而来的有与无,发现了存在观念的逻辑漏洞。转念一想,不难看出巴门尼德的质疑是站得住脚的,或者说巴门尼德的逻辑必然推导出一个经验事实:人们所说“无”,其实并不是真无,即非存在,而是一种不被所有人意识到的“微存在”(即玄的本义)。

现代科学发现的物理定律,并不被大多数人理解,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现代物理学的引力波、量子纠缠等,真正认知其规律的人可能寥寥可数,但我们不能说大多数人不能认知的东西就是“无”,推而广之,我们不能说现代科学发现的规律,在老子、泰勒斯时代就不存在,只是当时的人没有认识到。

由此我们用历史的眼光去看人类哲学对于有与无、存在与非存在、实体与虚空等的观念,可以得出超越传统哲学的新理解:在人类不同发展阶段所认为的“有”,其实是一种受制于当时人类认识水平的“有”,换句话说,在人类的任何一个时代,都可以很确定地说,有大量的未被认识的“有”,而被人类认为是“无”,但这些被认为的所谓的“无”,其实是尚未被认知的“有”。

也就是说,巴门尼德的逻辑还是正确的:并没有非存在这一事物,即没有真正的“无”,如果有真的“无”,第一,人类就不可能知道,第二,那个“无”可能是人类对于未被认识的有做了错误的判断,是一个语言产生的误会,就像维特根斯坦所说,语词里的“is”乃是一个错误,让人误认为(是)“is”是实有“being”。

那么老子的“无”是什么呢?很显然,并不是真正的没有或非存在,而是虚空(空气在器物里形成的体积)的代名词,这种虚空,现代物理学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乃是一种微小粒子的存在,用简单的物理实验就能让人看到这个虚空的具体样子,比如光线的折射成像。也就是说,老子所说的“无”,其实是另一种“有”的形态,用“无”去称呼它,是一种“强名”之下的误会。

所以我用“看得见的有”(泛指经验可感知)与“看不见的有”去解释老子乃至中国语言里的“有”与“无”。老子认为实现了物品用处的那个“无”,其实是一个特殊的“有”。

真正的“无”,是人类永远不可能认识到的,如果有这个无,其实不可能被人知道,而人类的思维之所以在进步,就是越来越多的“看不见的有”,被看见、被认识,这是“有生于无、无中生有、有无相生”的唯一合乎逻辑的解释,即所谓的“无”,乃是一个“假名”,是个错误的语词标签。

用这个新的有无论可以合乎逻辑地解释所有的“看不见的手”:世界没有看到它(“无”),而它却在改变世界。视之不见,名之曰微;听之不闻,名之曰希;搏之不得,名之曰夷。

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绳绳兮不可名也,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道篇第14章对于“无”做了进一步描述,这个“象帝之先”的状况是“无”,是若有若无,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不可名),也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这个才是老子的“道”。

道是惚恍的无,但道生一的“一”,则是“有”,所以可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的创世论逻辑,符合巴门尼德的逻辑:有生于有。不同的是,老子认为“有生于无”,这是巴门尼德认为逻辑上不可能的。这就是老子所说的“道”,也是中国人理解的“玄”(唐宋之后逐渐称之为“天”)、玄机,西方人称之为“神(God)”、上帝的意旨。

除去有无本体论的分歧,就“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的实用之理来说,老子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实有,即天地万物,提供的是一种功能,但能否发挥这些实有的功能,却要依赖于与“有”相对的“无”。老子的意思是看不见的“道”,决定着“德畜之”的玄德之用,“物形之”的万物之用,“器成之”的众器之用。“无”只是对不可感知、不可言说的“道”的一个勉强的称呼。

用一句鸡汤的话:你看到的所有的成功,都是付出了多数人看不见的努力。任何一件事的成功,也都有看得见的努力与看不见的付出。看不见不是“无”,而是这些看不见的事情没有或者不可能呈现在多数人的知觉之中。或者更极端点地说,即使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某个人对一件事也可能起到实质性的决定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