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野外的气场,不可思议。
我父亲是搞地质的,大半辈子都在野外勘探。我小学时,跟他进了山西古交的狐偃山,住过一年多。自家的土坯房,被高山丛林围绕着。学校在山外,只有一个老师和一间石屋,十几个学生,来回都是山路,也不总去。
我常在雨后独自到密林采蘑菇、爬陡山到草甸上摘黄花菜,拿回来自己晾干,分成大串小包,寄给亲戚们。
在山里迷路时,就到猎户家歇脚。每处都叫一家村,刘猎户就叫刘家村。各家分散在大山深处。家里人口极少,却都有水源、狗和牛,周围种些荒地,自给自足。附近的山,也如同自家的,看上去,比电影里的地主还气派。
按廖原先生的定义,狐堰山应该是我的自然学校。听说现在都在开矿,那些一家村都变成了矿工宿舍,我就放弃了故地重游。当时不觉得大山里危险,只是别人听了害怕。
替当事人担忧,人之常情。我也跟廖原先生讨论过野外安全。
他在野外守候动物,可能只为拍几张特写,却经常要在掩体里住上几周,不能刷牙刮胡子,也无法洗澡。对人的体味,动物们不熟悉,通常会都绕道而行。只要遭遇在眼前,彼此都是危险。
廖原先生说:把它们当成自己,就会很放松,也不会有敌意,那就很安全。我们无法知道动物想什么,但它们能感受我们的意图。
我问他:怎么能证明它们有这个能力?
每当问到这种问题,我们就会同声回答:谜题尚待破解,只是需要时间。
这是我书里用过的台词,专门批判科学迷信。
不过,廖原先生补充了一句:事实证明是安全的。科学尊重事实。
我喜欢质疑安全。自然的精密,并不经常反映在生命活动中。
比如,章鱼。生下来就独立生活,一生的本领全是无师自通。它浑身都是大脑,神经、基因和运动结构都远超人类。可是,它除了准确预测世界杯结果,没有别的惊人本领。虽然与人斗智斗勇,最后还是人类捕获并养殖它,而不是相反。
章鱼只有几年的寿命,拥有这么高级的大脑,是否违背了物尽其用的自然法则?
对这种问题,要问章鱼。它也代表自然。自然的精密,不在局部,也不集中在一个维度,更不限于我们的视界。我们只是在邂逅在同一个生境,仅此而已。
在三娘湾,都是下半夜跟廖原先生单独喝茶。别人去睡了,我们可以说胡话。
我望着眼前的沙滩,问:危险都来自人,这里搞个围墙会不会更好?
他摇头:气场没了,反而麻烦。周边那些农家乐的游客,全都来无影、去无踪。
我只好坦言:这两天,我睡的并不踏实。
他望向一处小房子,说:这里有人守夜,没事。
我问:你是说薛老师晚上不睡觉?
他笑了:不是他。是老王。晚上过来住,没事不露面。年轻时做饮料销售,全国跑,赚了不少钱,见过世面。后来一直在南宁开武馆,这些年回他侄子这儿养老。他的徒弟们很有出息,每个月都接他回南宁玩几天。
我略有不解:一个老人在这里,就百无禁忌?
廖原先生又笑:这也是气场。
第四天下午,廖原先生去了南宁,安顿好父母,就回了深圳,忙他自己的。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留意老王的小屋,没发现任何动静。
倒是有一天深夜,我坐在水池边,望着海面发呆,感觉身后不远处有人,回头一看,在我住的草屋前有个人影一闪。等我踱步过去,四下无人。
这个老王藏得好深。不禁想起金庸小说里的绝世高手:扫地僧。
小说家再怎么编,也不出世间变化。三娘湾的世界,是一部小说。
第八天下午,黄兴华老师又带了三个朋友,从南宁赶到三娘湾,继续神侃。
与黄老师同来的杨文高老师,是杨氏太极的传人,一直不多作声。
快到晚饭时,他谈到了太极拳:黄老师的未病治疗,不是单纯预防,而是跟太极一样,锁定动向,顺势发力。
“顺势发力。说得好。”声音从茶棚外传来。
老王。
看着这个比老干部还慈祥的人,我再次确认:你就是传说中的扫地僧老王?
老王哈哈一笑:这个外号不错。
我欠身示礼,说,明天我就跟他们回南宁了,以为见不到你了呢。你好神秘。
老王接口笑道:是吗?我一直都在。
他一边说话,一边打起了太极拳。然后停下来,问杨老师:我这个怎么样?
杨老师微微一笑:我要是能看出怎么样,你就不叫扫地僧了。
晚饭时,我邀请老王一起入座。
老王摆了摆手,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