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阐微】
权,衡量、比较。此“权”字与《揣篇》中的“量权”在意义上有部分重合,但并不完全一致。“量权”,即“量天下之权”,是对各国实情与国际局势做宏观把握,为谋划国家战略、制定基本国策提供参照。而本篇之“权”,其范围更精专于“游说”,主要阐明如何根据对方的特点选择辞令。
本篇首先解释何谓“游说”,一个出类拔萃的游说者都该具备哪几种说辞。文中提出“游说”,即“说者,说之也;说之者,资之也”。从己方看,“游说”是为了促使对方顺从我方的部署;从对方看,你要说服他,必须要对其有所嘉惠,他才会言听计从。文中还列举了饰言、利词、轻论、难言、佞言、谀言、平言、戚言、静言等说辞,并全面细致地指出这些说辞的特点和价值。
其次,对进献说辞的方法提供了具体又翔实的操作方案,譬如“言其有利者,从其所长也”“言其有害者,避其所短也”等。
最后,提出了进献说辞的原则,必须因人而异,不能千人一面,亦即要懂得“与智者言,依于博;与拙者言,依于辨;与辨者言,依于要;与贵者言,依于势;与富者言,依于高;与贫者言,依于利;与贱者言,依于谦;与勇者言,依于敢;与过者言,依于锐”,做到了这些,即使终日谈论,也会把事情做得井井有条。
陶弘景题下注云:“权者,反覆进却以居当也。”
【经文】
说者,说之也;说之者,资之也【1】。饰言者,假之也。假之者,益损也【2】。应对者,利辞也;利辞者,轻论也【3】。成义者,明之也。明之者,符验也【4】。言或反覆,欲相却也。难言者,却论也;却论者,钓几也【5】。
【译文】
游说是为了说服对方,要说服对方必须对他有所帮助。修饰言辞,需要借助动人的话语;借助动人的话语,就要对言辞加以增减。回答对方的发问,要用机巧的言辞灵活应对。申说义理的言辞必须要对方明白某个道理,若使对方明白某个道理,又必须列举事实加以验证。言谈时双方可能意见不合,就需要反复辩难,使对方让步。双方互相论难时,己方不接受对方的言论,不接受对方言论的目的是为了把对方隐微的事“钓”出来。
【注释】
【1】陶弘景注:“说者,说之于彼人也;说之者,所以资予彼人也。资,取也。”说之者,资之也,从对方看,要说服他必须要对他有所帮助,对方才会听取你的意见。
【2】陶弘景注:“说者所以文饰言语,但假借以求入于彼,非事要也;亦既假之须有损益,故曰假之者,损益之谓也。”饰言,修饰言辞。
【3】陶弘景注:“谓彼有所问,卒应而对之,但便利辞也。辞务便利,故所论之事,自然利辞,非至言也。”利,流利,锋利。轻论,轻便灵活地讨论问题。
【4】陶弘景注:“核实事务以成义理者,欲明其真伪也;真伪既明则符验自著。故曰明之者符验也。”符验,应验,符合。
【5】陶弘景注:“言或不合反覆相难,所以却论前事也。却论者,必理精而事明,几微可得而尽矣,故曰却论者钓几也。求其深隐曰钓也。”却论,反驳对方意见的言论;钓几,引诱对方说出内心的机密,“钓”,即《反应》篇的“钓语”。
【经文】
佞言者,謟而干忠【1】;谀言者,博而干智【2】;平言者,决而干勇【3】;戚言者,权而干信【4】;静言者,反而干胜【5】。先意承欲者,謟也;繁称文辞者,博也;纵舍不疑者,决也;策选进谋者,权也;他分不足以窒非者,反也【6】。
【译文】
奸巧的言论,谄媚讨好,为显示出忠诚;阿谀的言论,炫耀渊博,为显示出智慧;表现忧愁操心的言论,善于权变,为显示出真诚;朴素平实的言论,直截了当,为显示出勇敢;镇静的言论,改正原来的不足,以图取得胜利。所谓“谄媚”,是预先揣摩到对方的意愿,顺承他的欲望,以博取欢心;所谓“渊博”,是指堆砌饲藻,以炫耀自己;所谓“权变”,是指善于选择谋略,然后开口说话;所谓“果决”,说话时斩钉截铁,对放任什么或舍弃什么都毫不犹豫地表示态度;所谓“反”,就是转变到反面,改正原来之不足,堵塞错误,以图取胜。
【注释】
【1】陶弘景注:“謟者,先意承欲,以求忠名,故曰謟而干忠也。”佞言,奸巧的言辞。謟,音tāo,通“谄”,意为巴结奉承。
【2】陶弘景注:“博者繁称文辞以求智名,故曰博而干智。”谀言,阿谀的言辞。
【3】陶弘景注:“决者,纵舍不疑以求勇名,故曰决而干勇。”平言,平实的言辞。
【4】陶弘景注:“戚者,忧也。谓象忧戚而陈言也。权者策选进谋,以求信名,故曰权而干信。”戚言:忧愁的言辞。
【5】陶弘景注:“静言者,谓象清静而陈言。反者,他分不足以窒非,以求胜名。故曰反而干胜。”静言,镇静的言辞;反,反面,转变。
【6】陶弘景注:“己实不足,不自知而内讼,而反攻人之过,窒他为非,如此者反也。”先意,对方没有说出欲望之前,就预先揣测,奉承顺从对方的欲望;策选进谋,选择计策、谋略然后进言。
【经文】
故口者,机关也,所以关闭情意也。耳目者,心之佐助也,所以窥间覸奸邪【1】。故曰参调而应,利道而动【2】。故繁言而不乱,翱翔而不迷,变易而不危者,睹要得理【3】。故无目者不可示以五色,无耳者不可告以五音【4】。故不可以往者,无所开之也。不可以来者,无所受之也。物有不通者,圣人故不事也【5】。古人有言曰:“口可以食,不可以言”者,有讳忌也。众口烁金,言有曲故也【6】。
【译文】
口,用以发言,公开或闭锁情意。耳朵和眼睛,是心的辅助,可以察知奸诈邪恶。所以只要口、耳、目三者协调呼应,就能遵循有利的途径而行动。这样便能做到言辞繁多但不会混乱,行动自由但不会迷失方向,情况变化而不被欺骗,这都是因为看准了要点而实施对应的原则。所以,对没有视力的人不可能显示给他各种颜色;对没有听力的人不可能给他听各种声音。有些人圣人是不理会的,因为这些人或者思想闭塞不通,或者心胸狭隘,不能够接受新事物。古人说:“嘴巴可以吃东西,却不可随便说话。”是说语言往往有讳忌。俗话说:“很多人开口议论,连金属都会熔化掉。”是说人们说话,往往由于私心而歪曲真相。
【注释】
【1】陶弘景注:“口者所以发言语,故曰机关也。情意宣否在于机关,故曰所以开闭情意也。耳目者所以助心通理,故曰心之佐助也;心得耳目,即能窥见间隙,见彼奸邪,故曰窥间见奸邪也。”覸,音jiàn,看的意思。
【2】陶弘景注:“耳、目、心三者调和而相应,则动必成功,吉无不利,其所以无不利者,则以顺道而动,故曰参调而应,利道而动也。”利道而动,遵循有利的途径而行动。
【3】陶弘景注:“苟能睹要得理,便可曲成不失。故虽繁言纷葩而不乱,翱翔越道而不迷,变易改当而不危也。”繁言,繁杂的言辞;观要得理,观察并掌握事物的关键与规律。
【4】陶弘景注:“五色为有目者施,故无目不可得而示;五音为有耳者作,故无耳者不可得而告。此二者为下文分也。”
【5】陶弘景注:“此不可以往说于彼者,为彼暗滞,无所可开也;彼所以不来说于此者,为此浅局无所可受也。夫浅局之与暗滞,常闭塞而不通,故圣人不事也。”开,开通,使对方明白。不事,不从事,不理会。
【6】陶弘景注:“口食可以肥百体,故可食也;口言或有招百殃,故不可以言也。言者触忌讳,故曰有忌讳也。金为坚物,众口能铄之,则以众口有私曲故也。故曰言有曲故也。”众口铄金,众人的言论可以熔化金属。铄,熔化金属。
【经文】
人之情,出言则欲听,举事则欲成【1】。是故智者不用其所短而用愚人之所长,不用其所拙而用愚人之所工,故不困也【2】。言其有利者,从其所长也;言其有害者,避其所短也【3】。故介虫之捍也,必以坚厚。螫虫之动也,必以毒螫。故禽兽知用其长,而谈者亦知其用而用也【4】。
【译文】
人之常情,说出话来总希望别人听从,做什么事都想取得成功。因此。聪明人绝不使用自己的短处,宁可使用愚人的长处;绝不使用自己的笨拙处,宁可使用愚人的巧妙处。如此便不会陷于困难境地。说出对方的有利条件,是为了发挥他的长处;说出对方的有害因素,是为了避开他的短处。所以,有甲壳的动物在捍卫自己时,一定凭借又坚又厚的甲壳;有毒的昆虫在活动时,一定使用毒针刺伤对方。由此可见,禽兽也懂得要使用自己的长处,游说者更应使用自己的长处。
【注释】
【1】陶弘景注:“可听在于合彼,可成在于顺理。此为下起端也。”情,常情,常态心理;欲听,想对方听从。
【2】陶弘景注:“智者之短,不胜愚人之长,故用愚人之长也;智者之拙,不胜愚人之工,故用愚人之工也。常能弃此拙短而用彼工长,故不困也。”拙,笨拙,不擅长。工,巧妙,擅长。
【3】陶弘景注:“人能从利之所长,避害之所短,故出言必见听,举事必有成功也。”
【4】陶弘景注:“言介虫之捍也,入坚厚以自藏,螫虫之动也,行毒螫以自卫,此用其所长,故能自免于害,至于他鸟兽,莫不知用其长,以自保全。谈者感此,亦知其所用而用之也。”介虫,有坚厚甲壳的动物,如龟、蚌等。螫虫:有毒腺的动物,如蜂、蝎等,螫,音shì。
【经文】
故曰:辞言有五:曰病、曰恐、曰忧、曰怒、曰喜【1】。病者,感衰气而不神也。恐者,肠绝而无主也。忧者,闭塞而不泄也。怒者,妄动而不治也。喜者,宣散而无要也【2】。此五者,精则用之,利则行之【3】。故与智者言,依于博;与博者言,依于辨;与辨者言,依于要;与贵者言,依于势;与富者言,依于高;与贫者言,依于利;与贱者言,依于谦;与勇者言,依于敢;与愚者言,依于锐。此其术也,而人常反之【4】。
【译文】
应对的言辞,大致可分为五类:一是病言;二是怨言;三是忧言;四是怒言;五是喜言。病言是气息衰弱没有精神的语言;怨言是伤心到极点没有主见的语言;忧言是感情抑郁不顺畅的语言;怒言是胡乱发泄没有条理的语言;喜言是尽情诉说,散漫而没有要点的语言。这五种言辞,精通才能应用,有利时才实行。同智慧的人说话,要见闻广博;同博学的人说话,要圆通善辩;同善辩的人说话,要提纲挈领;同高贵的人说话,要凭借地位与声势,不卑不亢;同富足的人说话,要境界高远,言辞豪迈,摒弃世俗;同贫穷的人说话,要动之以利;同职位低下的人说话,要彬彬有礼;与勇武的人说话,要豪爽果断;与愚钝的人说话,须锋芒毕露。这便是说话的技术,但一般人常常违反这个规律。
【注释】
【1】陶弘景注:“五者有一,必失中和而不平畅。”辞言,辞令,应对的言辞。
【2】陶弘景注:“病者恍惚,故气衰而不神也;恐者内动,故肠绝而言无主也;忧者怏悒,故闭塞而言不泄也;怒者郁勃,故妄动而言不治也;喜者摇荡,故宣散而言无要也。”肠绝,犹言肠断,形容极度悲痛。无主,没有主见。宣散,散漫。要,要点。
【3】陶弘景注:“此五者既失于平常,故用之在精,而行之在利。其不精利,则废而止之也。”精,精通。利,有利。
【4】陶弘景注:“此量宜发言,言之术也。不达者反之,则逆理而不免于害也。”依,凭借。辨,明辨,能把道理说清楚。锐,尖锐,急切,锋芒毕露。
【经文】
是故与智者言,将以此明之;与不智者言,将以此教之,而甚难为也【1】。故言多类,事多变。故终日言不失其类而事不乱【2】。终日不变而不失其主【3】。故智贵不忘【4】。听贵聪,智贵明,辞贵奇【5】。
【译文】
所以,跟智慧的人讲这个道理,他容易明白;跟不聪明的人讲这个道理,需再三开导,这是很难办到的。总之,言语有多种,事情有很多变化。如果整天讲话,不乱用其类,事情就不会混乱。言语整天都随着事物变化,却能不失掉主旨,在于智慧镇静不乱,这是很可贵的。听话贵在明察,智慧贵在通达,言辞贵在奇巧。
【注释】
【1】陶弘景注:“与智者语,将以其明斯术;与不智者语,将以此术教之。然人迷日久,教之不易,故难为也。”
【2】陶弘景注:“言者条流舛杂,故多类也;事则随时变化,故多变也。若言不失类,则事亦不乱也。”
【3】陶弘景注:“不乱故不变,不变故存主有常。”主,主旨,基本主张。终日不变,其中的“不”字当为衍文。
【4】陶弘景注:“能令有常而不变者,智之用也;故其智可贵而不妄也。”贵不妄,以不妄动为可贵。
【5】陶弘景注:“听聪则真伪不乱,知明则可否自分,辞奇则是非有诠。三者能行则功成事立。故须贵之。”聪,听得真切。明,明白通达。
【谈古论今】
量宜发言,权变无穷
本篇从游说角度讨论了修辞问题,修辞是借助语言的力量以说服对方。修辞一定要懂得根据不同的人物采用不同的策略,不能千篇一律,要学会“量宜发言”。
作者关于游说对象,分析得相当完备、精当。有九种不同的对象,兼论因人而异的九种方法。文章说:“故与智者言,依于博;与拙者言,依于辨;与辨者言,依于要;与贵者言,依于势;与富者言,依于高;与贫者言,依于利;与贱者言,依于谦;与勇者言,依于敢;与过者言,依于锐。”其中,“与贵者言,依于势”的要则,跟《孟子》的“说大人则藐之”,可谓殊途同归。但是,《孟子》仅讲了游说“大人”的办法,而没有讲游说其他对象的问题。《权篇》全面分析了九种游说对象,这是纵横家们认真研究游说之术的理论结晶。
《战国策·齐策一·秦伐魏》“说齐闵王”的故事,是纵横家陈轸对不同对象展开游说的例证。
秦国攻打魏国,陈轸联合韩、赵、魏之后去齐国游说。他对齐王说:“古代圣王兴兵征伐,都是为了匡正天下、建立功名,以便能够造福后世、流芳千古。如今齐、楚、燕、韩、魏等六国,彼此互相侵略征伐,不但不足以建立功名,反倒使秦国强大,使本国衰弱下去,这绝不是山东诸侯当行的战略。能够灭亡山东诸侯的只有强秦。如今六国不联手抗拒强秦,反而互相削弱,最后必然两败俱伤被秦国吞并,这是臣为山东诸侯担忧的主要原因。秦国毫不费力,天下诸侯就互相割让土地给秦国;秦国连柴火都不必用,天下诸侯就自动替秦国烹煮自己,到时候就有上等佳肴等待秦国享用。秦国真是聪明,山东诸侯又是多么愚鲁,但愿大王能多加注意。”(原文:秦伐魏,陈轸合三晋而东谓齐王曰:“古之王者之伐也。欲以正天下而立功名,以为后世也。今齐、楚、燕、赵、韩、梁六国之递甚也,不足以立功名,适足以强秦而自弱也,非山东之上计也。能危山东者,强秦也。不忧强秦,而递相罢弱,而两归其国于秦,此臣之所以为山东之患。天下为秦相割,秦曾不出力;天下为秦相烹,秦曾不出薪。何秦之智而山东之愚耶?愿大王之察也。)
接着,陈轸仍以古代圣王为例说:“古代的三皇、五帝、五霸兴兵征伐,都是为铲除无道的暴君,但现在秦国征伐天下恰好相反,结果只能是亡国之君死于屈辱,亡国之民死于掳掠。现在韩、魏人民的眼泪还没干,只有齐国人民侥幸没有惨遭秦国蹂躏,这并不是由于齐国和秦国亲善,或者由于韩、魏与秦国交恶,只是由于齐国离秦国远,韩、魏离秦国近的缘故。现在齐国离灾难已经不远,因为秦国正想要攻打魏国的绛县和安邑,秦国有了绛县和安邑之后,再继续往东沿黄河进兵,如此必然能顺着黄河攻打齐国,占领齐国土地一直达到东海之滨,接着更向南进兵,使韩、魏、楚陷于孤立,向北进兵使燕、赵陷于孤立。如此齐国就无计可施了,希望大王慎重考虑。现在韩、魏、赵三国已经联合在一起,再度成为兄弟之邦,而且相约共出精兵去保卫魏国的绛县和安邑,这是长远的计划。齐若不赶紧出兵联合韩、赵、魏三国,那齐国必将后患无穷。韩、赵、魏三国联合以后,秦国必然不敢攻打魏国,而转过头向南攻打楚国,楚、秦既然兵连祸结,那时韩、赵、魏三国由于怨恨齐国不肯支援,必然出兵去攻打齐。这就是臣说的齐国必有的大后患。”(原文:古之五帝、三王、五伯之伐也,伐不道者。今秦之伐天下不然,必欲反之,主必死辱,民必死虏。今韩、梁之目未尝干,而齐民独不也,非齐亲而韩、梁疏也,齐远秦而韩、梁近。今齐将近矣!今秦欲攻梁绛、安邑,秦得绛、安邑,以东下河,必表里河而东攻齐,举齐属之海,南面而孤楚、韩、梁,北向而孤燕、赵,齐无所出其计矣,愿王熟虑之! 今三晋已合矣,复为兄弟约,而出锐师以戍梁绛、安邑,此万世之计也。齐非急以锐师合三晋,必有后忧。三晋合,秦必不敢攻梁,必南攻楚。楚、秦构难,三晋怒齐不与己也,必东攻齐。此臣之所谓齐必有大忧。)
齐宣王欣然采纳了陈轸的策略,马上出兵联合韩、赵、魏三国。
陈轸在游说齐闵王的过程中,以古代诸多圣王的事迹为喻,将自己所言提升到“正天下而立功名,以为后世”的境界,充分体现了“与贵者言,依于势;与富者言,依于高”的游说权变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