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章注释的分歧历来很大,其中有两个大的分歧点:其一是终日不离辎重的是“圣人”还是“君子”;其二是因重视辎重而认为老子是兵书。帛书本是“君子”,通行本是“圣人”,这就给主张君子者提供了证明材料。
通观老子全书,“君子”不是一个主要概念,在道篇第31章里出现两次“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故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也”;出现君子的地方与战争有关,与出现过一次的“大丈夫”类似,是指低于圣人、人君一级的上层贵族,即“百姓”家族里的官长、武士、文官之类的人。通行本里的“君”字出现三次,本章出现两次,另一处是“言有宗,事有君”(德篇第35章),是主宰的意思。
君子是春秋时代普遍的理想人格称呼,《春秋》里君子多次出现,并不是孔子的发明,只是经过儒家对这一名称的反复阐述、持续重视,成为中国式人格的理想模型。但是,无论从老子全文来看,或是从上下章节的逻辑来看,本章以“君子”替换“圣人”,就像前一章以“人法地”替换“王法地”一样,意思上缺乏逻辑一致性。因此,作“圣人终日行不离辎重”是符合老子原意的。
此处提出的“圣人”应该做什么,正是为了反衬后面“万乘之主以身轻于天下”这种做法的错误,这样就能从标准的正确与现实的错误两相对比之中,证明“重为轻根,静为躁君。轻则失本,躁则失君”的核心论点。
“行不离辎重”这个提法,在《孙子·军争》里说: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老子本章是以军队里辎重的重要性来看待圣人之行应该如何,这是无疑的。但很明显,本章从辎重来形象说明“重为轻根”是指什么,只是一个借用比喻,并不代表老子是兵书,谈的是兵法。
其实,作为万乘之王,无论在其位的是圣人或是昏君,都有辎重跟随,也就是要管理辎重。那些不能妥善管理好辎重的万乘之王,其命运必然是身死国乱。
《韩非子·喻老》对此的发挥是:制在己曰重,不离位曰静。重则能使轻,静则能使躁。故曰:“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故曰:“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也”。邦者,人君之辎重也。主父生传其邦,此离其辎重者也,故虽有代、云中之乐,超然已无赵矣。主父,万乘之主,而以身轻于天下。无势之谓轻,离位之谓躁,是以生幽而死。故曰:“轻则失臣,躁则失君。”主父之谓也。
韩非说“邦者,人君之辎重”,把“邦国”当作万乘之王的辎重,说明辎重只是老子借以说明君王之重的比喻,这个解释符合老子所指,但韩非子将重解释为“制在已”,这就是他自己的创造,而非老子原意。
韩非举的赵武灵王故事值得说一下。赵武灵王二十七年(前299),赵武灵王传位于太子何,是为赵惠文王,他则自称为主父。前295年,赵武灵王又想让大儿子公子章封王,遭到赵惠文王及大臣肥义的拒绝,赵武灵王就默许公子章、田不礼反叛。田不礼用主父印信招肥义进主父的沙丘行宫,杀了肥义,再想招赵王何进宫杀害时被察觉。赵王何派李兑与信期攻入主父宫,诛杀公子章及其党羽,主父不能制止。公子成尽出主父宫人,不许主父出宫。主父欲拼一死,但公子成等人只围不战,赵武灵王被围在内宫里,断粮断水达三个月之久,一代雄主赵武灵王被活活饿死。
韩非举这个史例说明“圣人终日行不离辎重”的论点,虽有道理,却并不准确,但也可以说明,掌权者的确不可以失去对“邦之利器”(即军之辎重)的掌控。一旦失去,必然出现“生幽而死”的情况。
韩非子继续说:势重者,人君之渊也。君人者,势重于人臣之间,失则不可复得矣。简公失之于田成,晋公失之于六卿,而上亡身死。都是举君主失去权柄(辎重之比喻),被下臣篡位乱国的案例,与《孙子》常说的“覆军杀将”是一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