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对周边的笼络,和周边对中心的投靠,是天下分合的重要因素。然而在历史上,羁縻和朝贡往往是在大义的名分下求利。
尽管历代中央王朝以“天下”为治理对象,然而其统治范围不可能无限度扩展。所以,即便是国家垄断公司,也有着鞭长莫及的“化外”之地。但是,历史上的中央王朝,对自己的文化优势具有高度自信,所以才在对外政策上有“以夏化夷”的基本方针;在多数情况下还对自己的经济优势也具有相当自信,“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货物以通有无”。由此而形成的古代国家垄断公司,是内敛的,且趋向于自我封闭,对外开放不是走出去,更不是拿来主义,而是追求万邦来朝的老大地位。由此,产生了中国传统的羁縻政策和朝贡外交。
羁縻是象形字,羁是马笼头,縻是牛缰绳。到了唐朝,羁縻政策逐渐定型。所谓羁縻政策,就是对“心仪王化”的边远民族采取笼络方式,设置府州。凡是羁縻府州,不改变社会组织,不进行户籍管理,不交纳常规租税,一切按照当地的原有习惯方式管理,朝廷赐予部族首领官职名号,部族承认中央的权威和隶属关系,按照年度朝贡,而中央为了显示关怀,回赠较高赏赐。唐代中央直接管理的正州三百多个,而羁縻府州史籍载名的达八百多个。这种羁縻制度,到了元代以后,演化为土司制度。虽然清朝在靠近内地区域实行过“改土归流”,但土司和特别区域一直存在。可以说,羁縻制度下,地方和中央的关系分成两种。正常府州,地方政府就是中央的下属,人财物都受中央支配;而羁縻(土司)地方,则是同中央自愿联合的,尽管有上下级的名分,但更多地立足于双方互惠。中央政府对其原则上来者不拒,去者不追。
羁縻政策下的边疆民族,享有高度自治权。当然,不得违反中央的大政禁令。这种央地关系,十分相似于现代兴起的“挂靠”。某个经济实体,为了取得合法名分,需要找一个主管单位,一般情况下主管单位不干预,但在出事时主管单位要查处。现代的挂靠与古代的羁縻不同处在于:古代羁縻,往往能从中央政府获得优厚支持。有些时候,中央为了显摆自己,或者为了更好地笼络地方,其恩赐往往远远超出进贡的价值。对于比羁縻地方更远的外夷,愿意来华,就纳入朝贡外交体系。在古代的组织分合关系中,惟有这种关系基本上立足于自愿而非暴力强制,所以其扩展或者萎缩主要取决于双方从中的获益情况。
但是,古代的羁縻和朝贡,仍然存在内在矛盾。羁縻关系的建立依赖于利益,利益就要计较得失。而一旦形成这种羁縻关系,对中央朝廷来说其主要性质就变为笼络情感,纳贡仅仅是一种臣服表示,不在多少,而赏赐则体现大国风度,多多益善。所以,从唐到明,日本人争相遣唐进贡,因为这比做买卖更划算。如果说羁縻接近于当今的挂靠,对于被羁縻者最重要的是看能不能获益,在“有事”时能不能罩住;对朝廷来说最重要的是看对方是否心悦诚服,能不能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往往算计的是非物质利益。由于双方算账的标准不同,有时难免会有矛盾。有一点与现代不同,凡是羁縻关系,都是对上下等次的确认,所以,不存在转变为现代对等地位的前提。
我们对历史上的国家分合因素进行考察,目的是从中看出组织走势。尽管现代与古代相比,社会性质、政权运作方式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历史上的分合走向不仅具有值得总结的经验遗产,而且其观念和行为方式已经沉淀在民族的潜意识层次。如果向深层发掘,还可看出一些更有意思的做法。例如,历代王朝为了促进大一统之合,往往对不同民族采用同化(汉化)政策;而为了防止分,往往培育机构、职责、群体之间的制衡与掣肘功能;为了消除尾大不掉,在垂直监控和层级管理上形成了十分精巧的网络结构;而为了保障国家垄断地位不受威胁,又在社会层面严格限制自发自治的组织体系,以“编户齐民”方式把社会原子化。这些东西都已经成为过去时态,但中国特色就是通过这些逐渐演化出来的。所谓中国特色,是几千年的文明积累,而不是几十年的实际操作。对此进行理性分析,有助于在当今恰当理解从历史走出来的天下大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