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中国哲学上,是个贯穿两千多年的关键概念,反映着中国式思维的核心特点:化繁为简,执一驭万。关于一的哲学思想,《老子》开其端,《庄子》大成之,后世论一者,皆不出老庄之范围。
《老子》还有两处谈到“一思想”的关键论述: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
圣人抱一以为天下式。《庄子》里就更多:
逍遥游:之人也,之德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
齐物论: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
大宗师: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在宥:我守其一以处其和。
天地:通于一而万事毕。
《管子·内业》:执一不失,能君万物。
《吕氏春秋·论人》:知精则知神,知神之谓得一。凡彼万形,得一后成。故知一,則应物变化,阔大渊深,不可測也。故知知一,則若天地然,则何事之不胜,何物之不应?
可以说,“一之哲学”是中国思想的核心范畴之一。一哲学之大用,除了思维倾向,对中国式审美的影响更大,中国的书法、绘画无不体现一哲学的精神,至清石涛(1642—1718年)《画论》,则石破天惊地将画法与一哲学融为一体:
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立一画之法者,盖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也。盖自太朴散而一画之法立矣,一画之法立而万物著矣。
搜尽奇峰打草稿,一开卷如剑出匣。石涛说:信手一挥,山川、人物、鸟兽、草木、池榭、楼台,取形用势,写生揣意,运情摹景,显露隐含。人不见其画之成,画不违其心之用。何等豪迈超逸,真是一笔挥出天地惊!
在中国文化观念里,一不是单调,是取万归一的高度精练,以一画具体而微,意明笔透,把握了万物万变之神髓;万不是杂乱,是一以贯之的赋物流形,万万笔墨之中含一贯之韵致。
最后一句突然冒出一个“是故”即综上所述,不欲如何如何,也是很跳跃。为何要不欲(不要想)禄禄若玉,硌硌若石(像美玉一样平滑,石头一样坚硬)呢?
历代论者解释此句,说玉、石都经过雕琢,失去了天真本体,所以要不欲。这是受了庄子“混沌不凿”为上的暗示,如王弼此句注:体尽于形,故不欲也。有的更是将此句变成了取舍:“不欲”禄禄若玉,“而要”硌硌若石。这些解释,是不是此处文字的本意呢?
首先,“是故,不欲”之后的八个字,没有“不欲,而要”的关系,是个平行句式,即不欲的对象,是玉与石,而不是不要若玉,要若石。其次,不欲禄禄若玉,硌硌若石,与本文前面的论述有什么因果关系,才得出一个“是故”(因此)的结论?禄禄、硌硌都是对玉石的形容词,是个比喻句式,即用具象的比喻来阐述抽象的道理。那么,禄禄若玉、硌硌若石,究竟是为了比喻什么状态呢?
从本文所论述的“得一”来看,或者贵贱高低的关系来看,尤其是前一句“此贱之本与?非也”的语意关系,这句话的意思是,对于禄禄美玉与硌硌硬石,都不要去当做什么宝贝(不欲的本意即是不当回事),而是要紧紧抓住“一”这个核心。“得一”才是唯一重要的,玉也好,石也好,都不应该去追求。
那么,老子此处的“一”究竟是什么呢?是一个统摄万物的一(万物之本),还是因为天、地、神、谷、侯王之不同,有各自的一(核心)呢?无论将“一”解释为哪一种“一”(总一、分一),只要还想往老子的“道”上靠,都会有问题。如果老子的思想里,道与一是互通的,为何不将此处的一直接写成道呢?既然没有写成道,就说明老子并不认为道与一是一回事。因此,本章里的一,就是一个计量单位、数词,老子的意思也很清楚:万法归一才是抓住根本,才能清、宁、灵、盈、正,不会裂、废、歇、渴、蹶。
再通俗点说,为什么说“至数舆无舆”?想抓的太多,都是没有抓住根本(一),反而跑不动。至于怎样才叫抓住根本(得一),老子给出了应用说明:必贵矣,以贱为本,高贵者要以低贱者为本,才能不会被颠覆倾倒(不蹶);必高矣,而以下为基,要想修筑高台,要把地基打牢,房子才能盖起来。这些都是以生活经验做比喻,形象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