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章下

《万章上》共九章主要涉及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是舜的孝行(9.1、9.2、9.3、9.4章);二是尧舜禅让(9.5、9.6章);三是进退出处之道,分别以伊尹(9.7章)、孔子(9.8章)、百里奚(9.9章)为例。《万章下》也有九章,除10.2章谈周代的爵禄制度,10.8章论友并涉及知人论世,10.9章论卿的职责较特殊外,其余六章主要是谈进退出处之道,与《万章上》第三方面的内容基本相同,是对这一主题的进一步延伸。

其中10.1章谈孔子集大成,但主要针对的是出仕原则,与其他章谈集大成问题侧重点有所不同。10.3章谈交友原则,但主要是谈掌握权力的国君、卿大夫如何与士人交友,实际还是谈出仕。10.4到10.7这四章都是谈出仕原则,涉及君主如何尊贤、养贤的问题。故《万章下》的六章都是谈出仕,但范围有所扩大,自下谈了士人的出仕之道,自上谈了国君、大夫如何尊贤、养贤。一个士人进入了仕途,参与政治,如何保持你的人格独立?如何与当权者,甚至为你提供俸禄的人相处?同时,那些掌握权力、资源的人,又应当怎样尊重一个士人、贤者?《万章下》主要讨论了这些问题。

我们读《孟子》,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孟子对于出仕的焦虑。要不要出仕?答案是肯定的,当然要出仕。但是当你出仕之后,如何能保持独立人格,坚守住道义和理想?如何与当权者相处、交往?甚至如何对出仕的合理性做出辩解和说明?这些都是困扰孟子的问题。那么,孟子在权力面前为什么要如此看重人格独立?其精神动力来自哪里?在当时是否有代表性?关于这一点,东汉赵岐《孟子题辞》中有一段话,我觉得讲得很好,抄在这里,可能更有助于我们去理解。

周衰之末,战国纵横,用兵争强,以相侵夺。当世取士,务先权谋,以为上贤,先王大道,陵迟隳废。……孟子闵悼尧、舜、汤、文、周、孔之业将遂湮微,正涂壅底,仁义荒怠,佞伪驰骋,红紫乱朱。于是则慕仲尼周流忧世,遂以儒道游于诸侯,思济斯民。

按照赵岐的说法,战国时期各诸侯国政治、外交上奉行合纵连横的政策,这里的“纵横”可以从两方面理解,既可以指放肆、恣肆,也可以指合纵连横,我们主要应从后一点来理解。合纵是“合众弱以攻一强”,就是许多弱国联合起来抵抗一个强国,以防止强国的兼并。连横是“事一强以攻众弱”(《韩非子·五蠢篇》),就是由强国拉拢一些弱国来进攻另外一些弱国,以达到兼并土地的目的。这里的强、弱是相对而言的,一开始是西边的秦国、东边的齐国为强,中原各国为弱,后来是秦国越来越强大,“一强”就专指秦国了,这些是政治、外交的情况。军事上各诸侯国则是“用兵争强,以相侵夺”,也就是推崇武力,恃强凌弱,相互侵略攻夺。在这样的背景下,各国诸侯任用的多为权谋之士,此时纵横家和法家大行其道,被看作是“上贤”,意思是最好的、最适用的人才。

这与三代以来的传统是不同的,按照儒家的解释,三代奉行的是仁义而非权谋之术,所以说“先王之道陵迟隳废”。“先王之道”,从下文看,就是尧、舜、汤、文、周之道。“陵迟”是衰微的意思,不是千刀万剐的凌迟。“隳废”是废弃、败坏的意思。下一句很重要,“孟子闵悼尧、舜、汤、文、周、孔之业将遂湮微”,为什么重要?因为它道出了孟子的关切和志向。孟子生当战国之世,面对崇尚权谋、功利的社会潮流,他并没有随波逐流,而是挺身而出,高举起仁义的大旗,把恢复尧、舜、汤、文、周、孔之业当作毕生的追求。所以他与那个时代是格格不入的。

韩愈写过一篇文章《原道》,提到儒家有一个精神传统——道统,这个道统由来已久,“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韩愈说孟子死后,道统就不传了、中断了,将孟子重要性抬得很高,所以以后有讨论孟子地位提升的问题,都会追溯到韩愈的《原道》。

但人们往往忽略了一点,韩愈的“道统说”其实是受到赵岐《孟子题辞》的影响,二者具有某种联系。赵岐认为孟子惋惜尧、舜、汤、文、周、孔的事业湮没不闻,指孟子要自觉成为尧、舜、汤、文、周、孔之业的承继者;韩愈认为道统是由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一脉相传,然后由孔、孟承其续;二者是不是很相似呢?赵岐突出仁义,将它看作“儒道”的核心内容;韩愈说“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道”主要指仁义,二者其实是一致的。所以韩愈写《原道》,显然是受到赵岐的启发和影响,他们都认为孟子的贡献在于承继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或之业。

需要注意的是,在赵岐、韩愈所列的道统谱系中,尧、舜、禹、汤为圣王,德与位合一;孔子为素王,德与位分离,需通过出仕的方式,仕以行道,以德配位,重新寻找德与位的统一,故特别强调“修己以敬”,重视人格的塑造和培养,其对于道统的贡献反超过尧、舜、禹、汤之圣王。如朱熹所说,“若吾夫子,则虽不得其位,而所以继往圣、开来学,其功反有贤于尧舜者”(《四书集注·中庸章句序》)。孟子也认为“夫子贤于尧、舜远矣”,表示“乃所愿,则学孔子”(《公孙丑上》3.2章)。从这一点看,孟子重视独立人格确实渊源有自,他的精神动力主要是来自孔子,来自对道统的承继和担当,所以他要学习孔子,“以儒道游于诸侯,思济斯民”。“儒道”就是先王之道、仁义之道。孟子要以仁义之道,拯救苍生,接济斯民,所以孟子的人生志向和追求与当时士人是根本不同的。

当时士人的志向是什么呢?以当时影响力最大也最吃香的纵横之士为例,他们追求的当然是富贵权势。

据《战国策·秦策一》,苏秦当年游说秦王不成,“归至家,妻不下纴,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纴”是织布机。妻子不下织布机,嫂子不给做饭,父母不跟他说话,可谓尝尽了人间的世态炎凉。“苏秦喟叹曰:‘妻不以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苏秦没有怨天尤人,因为他看透了,知道这个世界是现实的,也是冷酷的,与其抱怨别人,不如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于是闭门苦读,研《阴符经》,练揣摩之术。“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这就是著名的锥刺股的典故,相信每个人都曾从中受到过激励。

可是大家忽略了一点,苏秦奋发有为的动力是什么呢?其实苏秦自己说的很明白:“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哪有游说人主却不能让他们拿出金玉锦绣,得到卿相这样的尊位呢?所以苏秦的人生目标很明确,就是获得锦绣玉帛、卿相之位,他锥刺股的动力就是来自这里。“期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过了一年,终于练成了揣摩之术,自信满满地说:“这次我真的可以游说当世的君主了。”

后苏秦果真以合纵之术成功游说赵、韩、魏、齐、楚、燕等六国,任“从约长”——相当于合纵联盟的联盟长,同时兼任六国的国相,佩六国相印,真是人生得意,好不威风!正好这时,苏秦出使楚国,路过洛阳——苏秦是东周洛阳人,父母听说后,出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蛇行匍匐,四拜自跪谢”。妻子不敢正视,侧着耳朵听他说话;而嫂子跪在地上,像蛇一样爬行。苏秦问:“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子为什么以前傲慢,现在又这样谦卑呢?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因为你地位尊贵,又多钱财。苏秦感叹道:“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一个人穷困落魄,父母都不把他当儿子,而一旦富贵显赫,亲戚朋友都会感到畏惧。因此,人生在世,权势富贵,怎么能忽视呢?怎么能说它不重要呢?苏秦的感叹,不是个人的感叹,而是一个时代的感叹,是一个时代价值观的体现。所以任何时代坚守理想的人只会是少数,而大多数人则是随波逐流的。

其实这种情况,在《孟子》中也有反映。我们看《滕文公下》6.2章,一个叫景春的人感叹:公孙衍、张仪难道不是大丈夫吗?他们一发怒,诸侯都会害怕;他们平静下来,天下就太平无事。公孙衍、张仪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们是纵横家,也就是提倡合纵连横的人。由于战国时期各个国家都实行合纵连横的政治、军事策略,纵横家成为当时的风云人物,炙手可热,备受追捧,用今天话说是绝对的成功人士。每个时代都会出现一些风云人物,他们的一喜一怒影响到天下的安危,影响到天下的安定。但是在孟子看来,他们是“以顺为正者”,是看主子眼色行事的,奉行的是“妾妇之道”,根本算不上是大丈夫,只能算是小媳妇。父母要嫁女儿,就会告诫她,到公婆家之后,一定要规规矩矩,看公公婆婆的眼色行事。公孙衍、张仪就是看诸侯眼色行事的人,他们没有自己的原则,更没有什么操守,谁给俸禄,谁出钱,就帮谁说话。对于这样的人,孟子是很不屑的。

那么,什么是大丈夫呢?真正的大丈夫,他们是以“仁”为“广居”,以“礼”为“正位”,以“义”为“正路”,他们站得直,行得正,坚定不移,“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具有崇高的精神境界,这才叫大丈夫。所以,在孟子心目中,士人首先要有一种精神信仰,一种责任担当。他们关注人间的政治秩序和普遍利益,坚守着人间的道义和理想。他们对政治充满热情,希望积极出仕,仕以行道,而不只是为了个人生计谋取饭碗。这样,他们如何与当权者,与掌握权力、资源的人相处,就成为一个令人焦虑的问题。一个人放弃原则往往会如鱼得水,但是要坚持原则的话,有时候真是寸步难行。这是孔孟及后来的荀子始终焦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