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本主义的到来

《华为基本法》中的一条内容是“人力资本增值的目标优先于财务资本增值的目标”,这句话很好地说明了这个时代人类创造财富的方式发生了变化,以知识为基础的经济模式取代了以资本为基础的经济模式。微软、谷歌、华为、阿里巴巴等知识企业的财富创造能力已经超过大部分国家,知识创造财富、资本竞逐知本!

资本主义社会有一个普遍问题是人的物化(Verdinglichung)。简单来说,对于资本家而言,雇佣劳动者只是雇佣了他(她)的一双手作为生产工具,用来生产和装配产品。但是德鲁克(Peter F. Drucker)说得好:“你要雇佣一个人的手,就得雇佣他整个的人”108。德国哲学家康德(Immanuel Kant)则表达得更为深刻:“人(以及每一个理性存在者)就是目的自身,也就是说,人永远不能被某个人(甚至不被上帝)仅仅当做手段来使用……”109。对劳动者个人而言,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不得不作为机器和垄断资源的附庸而被物化和工具化,而在今天,人脑的知识成为了最佳的生产资料和生产工具,人和工具自此不再分离。可以带宠物上班的公司越来越多,而“血汗工厂”则被口诛笔伐。知识让人类从“经济人”真正回归成为“自然人”,知本主义取代资本主义只是时间问题。

当今世界的主要矛盾之一是“充分发展的知本主义和资本主义制度及残余资本主义意识之间的矛盾”,这些矛盾在四个领域体现得比较突出,即教育领域、组织/企业管理领域、关键经济制度领域、政治制度领域。

首先来看教育领域,现行的教育体制采用18世纪初叶普鲁士教育制度的变体,它将分科之学和工业化模式引入传统的学徒式教育体系(方法学),从而快速产出大量受基础教育的劳动力。它有如下三个特点:

-​ 覆盖全民、普及教育;

-​ 采用双轨制模式——和大学接轨的中学制度以及和技术工作接轨的职业教育制度;

-​ 将学习模式固定下来,即标准化的课程表、标准化的课本以及标准化的学习方式(学生在课堂听讲、回家做作业)。该模式给资本主义社会提供了大量合格守序的工人和专业人员,以此为支撑,私有产权制度和企业爆发出了巨大力量。可以说,普鲁士率先推行的教育制度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核心制度,今天仍在全球绝大多数国家推行。

但这种教育制度与知识经济并不匹配。知识经济要求将知识应用于知识本身,使知识能够直接应用于我们的生活和工作,也使得新知产生效率更高。而普鲁士教育制度为适应工业体系对人才的要求,其底层设计是用于大规模生产人才的“教育流水线”,还有着普鲁士等级思想的残余,遏制独立思考和新知的产生,其学习的目标单一、学习的内容一致,学习的方式雷同。此外,源自于中国的东方传统科举制度仍然有巨大的影响,科举制度积极的一面是打破阶层固化,借由统一考试使寒门子弟有出头之日;消极的一面是放大了应试教育的弊端。明清“八股”甚至对文体、格式、字数乃至观点110有严格要求,极力压制思想和创新。当今亚洲的主流教育制度是普鲁士教育制度和科举制度的糅合,导致了亚洲学生普遍陷入一种教育悖论和巨大困境之中。

上世纪90年代末,北欧五国(芬兰、丹麦、瑞典、冰岛和挪威)不约而同地进行了基础教育课程改革,采取了更适应知识经济的教育模式,也被称为“北欧模式”。其核心是“bildung(德语)”,背后理念是希腊式“教化”和“更丰富的内心世界”。面对未来的新社会,人需要具备更加丰富的内心世界。这与传统普鲁士教育制度产生了巨大分歧。两者的不同点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 看待世界方式不同

普鲁士教育制度强调将知识划分为明确的“学科”,即让学生将事物区隔开来,从不同学科的专业角度来看问题。比如说看同一个产品,学营销的只看如何买卖,学生产的只看如何制造,学技术只看如何设计;而北欧模式则强调改变学生看待世界的方式,让他们更加容易从一体化的角度思考世界,看清复杂事物之间的联系,养成用跨学科的方式去思考解决实际问题。111

-​ 培育人才的方式不同

普鲁士教育体制强调用制式化、标准化的方式进行教育,相同的课程、相同的讲授方式和学习方式,以便更加快速“制造”出一批专才。在这种模式下,每个学生能做的只是在同样的指挥棒下去考试和竞争,去冲刺更好的排名、唯有如此才能上更好的大学;北欧模式则更加个性化,个性化体现在多个方面。没有统一的课程和教材,没有一致的教学方式,鼓励对不同孩子因材施教。在具体学习的内容上,有项目式学习和主题式学习方式,鼓励学生向不同方向发展。

-​ 对教师的管理模式不同

普鲁士教育体制强调在教育体系内用同样的指标进行问责式考核,包括对学校考核和对教师考核,以确保整体模式的实施。北欧模式则充分实施了德鲁克的目标管理模式,即基于信任的目标管理责任制。这点至关重要,在K12(kindergarten through twelfth grade)阶段,老师对学生的影响是巨大的,如果仅仅将分数提升作为老师优劣的评价标准,社会将会受到严重伤害。作为知识工作者的老师必须受到社会的信任,这种信任建立在对教师的管理模式之上,唯有如此,教育才能致力于启发学生的心智、提升学生的品质。

-​ 受教育的机会不同

普鲁士教育体制本身就是在等级社会中建立的,因此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美国,择校问题都是让学生的父母家人头疼不已的问题。不同的地域、不同的经济条件、不同的家庭背景、不同的学习成绩,最终能够选择的学校都不同,而不同学校间教育资源差异巨大——竞争无处不在,学生受教育的机会千差万别。北欧模式下,大部分学校都是公立学校且教育资源差距不大,不同经济条件和家庭背景在上学这件事上没有太大差异。此外,从小学到高中,所有学校学杂费和餐费全免。在这种状况下,社会上的每个人都有学习和成长的机会,让群体人力资源得以充分开发。

当前,企业和各类组织对人才的需求发生分化。一方面,仍然对制式教育下的知识技能人群/阶层有需求;另一方面,它更多地对知识工作者的独立思考能力、识读能力(literacy)、科学素养和人文底蕴提出了要求。自我引导、自我激励、有好奇心和创造力的终身学习者被各类组织/企业所欢迎,社会需要他(她)们能够提升知识工作的效率和效能。在这一点上,普鲁士教育体系与此背道而驰。

值得一提的是,在北欧教育制度加成下,北欧五国社会几乎成为了当代的“世外桃源”,其人类社会发展指数、社会的平等程度、人民幸福指数、政府的廉洁指数,乃至于经济的竞争能力和人均GDP,都在全球排到最前列位置——芬兰是全球经济竞争力冠军常客,在信息科学、生命科学、能源和再生能源科学、新材料、海洋科学等领域拥有尖端技术;瑞典的军事科技、汽车制造业和航空业居于世界前列;丹麦则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商业投资环境和高水准的生物制药行业。

在管理领域,知本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矛盾也很明显。二战以后,全球范围内的经济增长主要是依靠知识在全球的发明、应用和扩散,但在企业管理领域,多数企业却仍然在延续着工业革命以来的传统管理模式。从组织的性质到对利润的看法,从目标管理到决策管理,从管理管理者到管理员工,从战略管理到绩效管理,从董事长到总经理的职责,从组织架构到股权激励……知识经济下的管理和工业经济下的管理存在不同的理念、有着不同的做法。幸好,我们有德鲁克(Peter F. Drucker),他以极强的社会使命感,陆续出版了横跨世纪的四十一本著作,为社会的转型、组织/企业的管理指明了方向。是他最早深入阐述了“管理”、“目标管理”、“知识工作者”、“服务工作者”、“知识经济”、“知识社会”、“私有化(非营利组织)”、“利润中心”等概念,并在其后的40多年中从不同角度进行论述。

知本主义和资本主义在关键经济制度领域和政治制度领域也存在巨大矛盾。这两个方面都值得探究,但其内容超出了本书的主题。不过有一点值得一提,即当前世界主流的经济制度和政治制度已经和知识经济乃至知识社会的诉求之间发生了现象级的冲突,这在西方发达国家中表现得更加突出。例如,以金融资本为核心的产业集团和资本精英仍然把持着西方发达国家的政治权力和经济权力,货币和金融资本引发越来越频繁的经济危机和社会问题(按孔子的说法是“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已经崛起的知本阶层对此非常不满,美国“占领华尔街”运动、法国的“黄背心”运动、西班牙的反紧缩运动就是这种矛盾的集中体现。西方未来的衰落必将肇因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