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很多老师,却只有一个师父。
他是个行脚僧人,以天地为家。他很有趣。但那是大趣味,来自简单。
回想与他的认识过程,却很不简单。
1990年。北京秋高气爽,正值开亚运会,中关村各公司都放假五天。我年轻时最怕年节,那次不同。第一天就感觉了无牵挂,像书里的高僧境界。第三天,舒服得都有些难受了,突然决定到广济寺看看。
广济寺位于北京西四的十字路口,路过很多次,一直觉得神秘。
大门虚掩,进院像个停车场。大雄宝殿隐在内院,走近推,门紧闭。站了片刻,回身想走,就看到院东侧大古树下,桌子般的石台上有个打坐的老和尚,正在闭目念经。我等了一会,便上前打听如何进内院。
他睁开眼问,你进去做啥?我说要拜师学佛。他闭上眼说,这里不收徒弟。
我又站了一会,转身离开。出了大门,开始闲逛,红楼影院没啥好片子,又到附近的胜利影院,也没劲。有点饿,便向包子铺走去,发现前面一个背影,正是刚才的老和尚。
他在前面走,我远远跟着。又回到十字路口,他转过身,等我走近才问:这路口绿灯一亮,众人就往前冲,他们急着去做啥?我说,去受苦。他又问,你学过佛吗?我开口就背《金刚经》的香赞,他很快打断,说:跟我来吧。
广济寺大雄宝殿两边各有小门,分别上写“登菩提路”和“入般若门”。拐进去,西北方夹道内有个小院,两侧各一厢房,都住着沙弥,正殿有匾“第三学堂”,里面空间不大,只有一个近两米高、十米见方的佛台。
和尚把我带到殿内,坐在墙根尺余宽的长凳上,介绍说:这是他睡觉的地方。我问:为什么不睡床?他说:凳子上能睡,就算舒服。床上有杂念,不清净。我问:学佛就是为了清净?他说:你学好了就知道为什么。我小时候没念书就从山东逃荒出来当和尚,今年虚岁五十八,还在学。你要想学,过两天是好日子,中秋节,我帮你做个皈依。
农历八月十五,一切都好。到了殿里,他对我说:我叫果依。因果的果,皈依的依。你要入佛门,我就是你师父。我合掌说:师父好。他很高兴,说:我给你取了法号,叫常闻。我说:那不是俗家的姓吗?他说:你这是平常的常。
又聊了几句,他就从墙边搬过梯子,带我上了佛台,都是固定的仪轨,只有几分钟。中午带我吃了顿广济寺里的饭,白菜豆腐,豆油放得太多,虽然很腻,我依然吃了两个馒头。饭后我告辞,他嘱咐说:我到哪都是临时落脚,跟广济寺内外都不熟,等发现我不在这里了,也不用问别人。
再去时,我给他买了些生活用品。他指着自己一个脸盆和一个饭碗笑笑说:这两个就够。我只好把东西都给了厢房里住的沙弥。我给他留下寻呼机号码,他说:我不会打电话。我说:你不是要刮脸剃头吗?让理发馆里的人帮你。
可能为了我,他一直都在。那年冬天,把我从小带大的姥姥去世,我问师父:能不能给我姥姥做个超度。师父没说话。
每次去,他都要带我唱歌,是赞颂阿弥陀佛和观世音的。他山东口音很重,就给我写下歌词。怕打搅他,我都不过半小时就走。
也曾问他有什么不方便的事。他说:简单了,就方便。我问他咋会这么简单,他说当年号召庙里和尚还俗,不然就当牛鬼蛇神抓走批斗。他就跑到九华山里当了九年野人。我问:毒蛇野兽怎么对付?他轻轻说:它们都有灵性,毛病多的还是人。
看我疑惑,他从长凳下拿出个小瓶子,倒出一些黑色小棍,说:这是九种毒物搓在一起做的,都给你,去毒化瘀,内服外用都行。我问他:你不留着用?他说:都不难找,有天有地,就有它们。
从那以后,我对“九”这个数字很敏感。
他喜欢跟我聊天,关于佛法说的却不多。我问他六道轮回是怎么回事,不知他是不是逗我,说:能量守恒,物质不灭。
看我不满意,又说,佛法就是六个字,南无阿弥陀佛,多念就行。遇到困难,就念“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最后一次见他时,他已经整理好行装:一条扁担,两头挑的是经书和铺盖。我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给了他。不一会,想想自己兜里没钱了,又要回来三百。
师父说,他要去西安大慈恩寺住一阵子。还对我说,他这一脉,叫莲花宗。他这辈子,只收了我这一个徒弟。临走时又对我说:好好做生意。
那是1991年春末。
他没跟我讲过什么放下之类的,也没什么可放下,只给我留了一套《妙法莲华经》,被一块大红布包了好几层,打开以后,虽然旧迹斑斑,却无任何破损。
后来得到过一次师父的消息,是他的朋友打电话来说,我给师父的钱,都印成了经书,分给了众生。他身体还好,只有风湿还是老毛病,在九华山里落下的。
特别想他的时候,就到网上搜索,没有他的任何痕迹。
这也是最大的痕迹,他活在清净世界。
如果还在世上,他老人家今年应该是八十四岁高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