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义

老子被认为是兵法书,与这一章有很大关系,李零认为这一章是讲兵法。《老子》郭店本、帛书本、通行本都有涉及兵的文字,郭店本有3处,通行本有7处,兵字通行本共出现12次。那么,老子是兵书吗?老子会去谈论兵法吗?

先看郭店本谈到兵的三段文字:以道佐人主者,不欲以兵强于天下。以正治邦,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甲组)。故曰兵者,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丙组)。

老子在谈到兵的时候,都是作为陈述现实现象的参照物来谈的,没有讨论战斗之法的意思。说老子是兵书兵法,有点小题大做了。老子会如孙子等兵家一样,谈论战争技巧吗?如果非要把用兵则贵右这类描述现实、兵者不祥之器这类的话也算作兵法,那就真是想象力过于丰富了。

通观老子思想,即使在通行本里,老子对于战争也是持绝对否定态度的: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无道的天下,还值得老子为它谋划什么兵法吗?

老子里出现涉及兵的文字,不能代表老子是兵书或老子对兵法也有兴趣。一个对战争持根本否定态度的人,是不会有兴趣谈论战争技巧的。这一章不是李零认为的是谈兵法,依然是谈老子关注的道,以及道之所用的三个法宝。

值得注意的是这四个字“天下皆谓”。老子不是一个谦虚的人,但也不是一个狂狷的人,此处出现天下人都说我说的道太大,那么这个都在说的天下人是哪些人?为什么这些人的话老子能听见,以至于要写道文字里去?这不正是说明老子的思想在当时已经传遍天下了吗?

这个天下,当然不仅是老子所在的天子脚下(东都洛阳),也不仅是老子的封地或家乡(楚苦县厉乡曲仁里),而是周朝所辖的各诸侯国。议论老子之道的,不是诸侯国国君,就是诸侯国大臣,也就是贵族或统治阶层的精英人物在议论老子的思想。

这说明,在老子还活着的时代,老子的思想就在王室及诸侯国上层人物中流传、议论。由此,出现郭店本这样的老子语录,就不是一个单独的现象,而且可以合理推测,保留了老子语录抄本的,绝不会只有楚国一处。或许可以预期未来的考古发现,可以出现与郭店本时代接近的其他诸侯国的老子抄本。尤其是与周王室关系较近的姬姓诸侯国,如晋(韩赵魏)、郑、秦、卫、鲁、蔡、陈、申、宋等。

老子书里有好几处是反映老子的思想在他活着的时候,就已经被广泛传播、议论的:比如前一章的“信言不美、美言不信”,不就是老子对于那些不听他话的人的一种回应吗?德篇第三十五章(通行本第七十章)的“吾言甚易知也,甚易行也。而天下莫之能知也,莫之能行也”,更明白无误地反映出老子对天下人对他思想评论的一种困惑与失望的情绪。

这些都说明,那种认为老子活着的时候没有著述(或者也没有表达过他的主张),直到出关时才留下五千言的传说是不对的。老子的思想,在他还活着、包括他还担任周守藏室之史时,就已经在周王室及诸侯国的上层之间流传、议论。可以说,老子思想最早是以周王室“内参”的形式流传于天下,所以才会在《春秋》《国语》及战国、汉代的著作里,留下了诸多诸侯国君主、大臣对老子格言的引述。

老子说,天下人都说我所说的道太大,大到不知拿什么事物去比拟形容。我们在此可以感受到老子思想的温度:为什么一定要找个相似的事物才能认识我说的道呢?不正是因为道什么也不像,所以才是真正的大而无所不包吗?这个观念很难理解吗?如果我说的道要是真得找到了相似的阿猫阿狗、山川原野之类的看得见的物象,你去用这些具体的物象去想象道这个观念,那才会把道给想得渺小了、琐碎了呢!老子此处的文字是很活泼辛辣的。

道篇第十五章也说得很清楚: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其若凌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澹兮其若海。

没有从具象思维到抽象思维的想象力、感应力,要理解“道”这个概念,还真是让老子都为这些天下人的智商捉急。

老子说他有三个法宝,我看,三宝里的核心只是一宝:慈。理解老子的慈,不要用佛教传入后的“慈悲”观念去理解。慈悲不是华夏的意识形态,而是佛学的观念,要理解老子的慈,必须用佛教之前的华夏观念。

这样区分是还原历史观念的真实状况,并不意味着厚此薄彼,而是为了实事求是。佛家的慈悲与华夏的慈爱,并存于中国社会,两者都是伟大、永恒、普世的观念,没有高下之分,恰是相互辉映。

先认识一下佛教慈悲喜舍之慈是何意?《大般涅盘经》卷十五:为诸众生除无利益,是名大慈;欲与众生无量利乐,是名大悲;于诸众生心生欢喜,是名大喜;自舍己乐施与他人,是名大舍。

《阿含经》称这四种精神为“四无量心”,或“四梵住”(四种清净无染的心)。其中,慈的音译就是弥勒,意思是以亲切友爱悲悯之心对待众生。悲是对痛苦的理解力,喜是随缘襄助,令人欢喜,舍是舍身助人、乐于施舍。

《维摩诘所说经》观众生品第七,文殊师利菩萨问疾维摩诘居士,文殊师利言:若菩萨作是观者,云何行慈?

维摩诘言:菩萨作是观已,自念我当为众生说如斯法,是即真实慈也。行寂灭慈,无所生故;行不热慈,无烦恼故;行等之慈,等三世故;行无诤慈,无所起故;行不二慈,内外不合故;行不坏慈,毕竟尽故;行坚固慈,心无毁故;行清净慈,诸法性净故;行无边慈,如虚空故;行阿罗汉慈,破结贼故;行菩萨慈,安众生故;行如来慈,得如相故;行佛之慈,觉众生故;行自然慈,无因得故;行菩提慈,等一味故;行无等慈,断诸爱故;行大悲慈,导以大乘故;行无厌慈,观空无我故;行法施慈,无遗惜故;行持戒慈,化毁禁故;行忍辱慈,护彼我故;行精进慈,荷负众生故;行禅定慈,不受味故;行智慧慈,无不知时故;行方便慈,一切示现故;行无隐慈,直心清净故;行深心慈,无杂行故;行无诳慈,不虚假故;行安乐慈,令得佛乐故。菩萨之慈,为若此也。

称引这一大段佛经,一是感受一下印度思维方式与中国原生思维方式的显著差异,二是显示佛家之“慈”的观念影响力的来源,的确超越了华夏传统观念的思辨水平。

中国思维的旨趣,不喜欢印度佛学的“无限穷尽式列举演绎”,老子在描述不可肖之道时,难得用了八个排比句式来演绎道的感觉,大部分时候是“定义式解释+跳跃式推演”。老子在解释慈的时候,用了三句话:

第一句话,夫慈,故能勇。

这是一个典型的定义式解释,而且是对照式定义:他没有说慈是什么,而是直接说,有了慈,所以就能够勇敢了。这是一个外延效用式定义。把慈与勇建立起因果关系。也就是说,如果不能勇敢,并不是人民贪生怕死,而是领导者没有对人民显示出慈爱。

第二句话,今舍其慈,且勇;舍其俭,且广;舍其后,且先;则死矣!

这句话很决绝:今天的人,没有慈爱,却鼓励人勇猛;自己不俭朴,却想让大家都得到享受;不懂得后退,而是一味向前,那就必死无疑了。这是从没有慈的反面后果,说明慈的重要性。

第三句,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

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只有上下慈爱,才能战则胜,守则固。能为这句话做注释的历史事件,就是赵襄子(无恤)在公元前453年的三家灭智之战:智瑶联合韩、魏两家围困赵襄子于晋阳(今山西太原),从前455年围困两年都不克,晋阳城被水淹,城里锅灶被泡在水里,青蛙都到处乱跑,可是晋阳百姓却坚决与赵襄子一起拼死抵抗。直到前453年,赵襄子说服韩魏两家临阵倒戈,在晋阳城即将被攻破时,三家联合击溃智瑶,灭了智氏一族,从此三家分晋之局最后形成。

前455年,智瑶向赵襄子所要土地,赵襄子不给,要逃出新绛的时候,与家臣商量往哪个封地跑。有人说,去长子城吧,那里城墙厚实。赵襄子说,城墙厚实说明劳民过甚,让已疲于修城的百姓与我一起守城,怎么能同心呢?又有家臣说,那就去邯郸,那里仓库的粮食很多。赵襄子说,仓库丰满,说明搜刮过度,老百姓对我也不会真心的。

最后想起他父亲赵简子临死时嘱咐的话:如果有难,不要以为尹铎地位低,他在晋阳带我们赵家对晋阳百姓很好,这是我们赵家的堡垒,不要因为晋阳远就不去。赵襄子决定逃往晋阳。

事实证明,真正的“坚城”与战斗力,不是仓库里的粮食,厚实的城墙,而是上下一心的民众,而获得上下一心,要靠自始至终的慈爱之心(详见《春秋基因》第三十四章“打不垮的赵家人”)。

老子在公元前471年去世,不可能看到三家灭智这一场戏剧性的生死决战,但是,这场持续三年的战役,是老子“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的最好注脚。

老子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天将建之,如以慈卫之。把慈爱之心的作用,上升到了天道偏爱的高度,这在老子著述里也是很少见的,可见老子对于慈的重视。

中国原生思想里的慈,是一种基于情感的慈爱之心,而且更多表现为长辈、权势者对于小辈、民众的慈爱。这与孔子倡导的亲亲之爱并不是一回事,孔子的孝悌(父父子子)将晚辈对于长辈的恭顺作为第一要务。

老子的慈超越了家族的血缘关系,是一种普遍的上对下的慈爱,孔丘的慈爱就小气了很多,不可同日而语。中国思想没有延续深化老子的慈爱观念,却转入儒家的修齐治平逻辑,本末倒置、没有格局矣。

纵观中国历史,佛教的慈悲之心会出现圣徒,却不能起到组织凝聚力的效用,要将群众凝聚在一起,还是得依靠老子所说的慈爱,著名的吴起为士兵吸脓血疗伤的故事,反映了老子慈爱观在中国社会的真实作用。历代带兵打仗的,都要先爱兵如子,才能将士用命、奋不顾身。慈在中国,历来具有很实在的组织力量。天下皆谓我道大,大而不肖。夫唯不肖,故能大。慈爱,就是这种道大不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