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胡汉分治

前面我们讲了胡族的汉化,但同时我们也必须清醒的看到,并不是所有的胡人都认同汉化。特别是在魏晋南北朝汉化的早期,也就是东晋十六国时期,排斥汉化的势力远远大于要求汉化的势力,因此,前期的汉化主要还是一种被动的接受。在胡族的内部,大部分成员还是保守的、落后的,还认识不到汉化的必要性的积极意义,因此他们不仅极力维护本民族的落后文化,甚至采取各种措施拒绝汉化,其严重者竟不惜以暴力手段对抗汉化。在胡族保守势力的强大压力之下,“五胡”政权几乎一无例外地都采取了防范甚至是排斥汉化的政策,从而造成了一种“胡汉分治”的政治局面。下面就依据陈寅恪先生等人的观点,谈一谈“胡汉分治”的问题。

我们首先要看到,胡汉分治乃是一种历史现象,是胡族汉化过程中所必然要经历的一个阶段。这是因为一个文化上整体落后的民族,它里面的先进分子对于汉化的意义和必要性,固然可能很早就有所认识,但是我们不能要求胡族所有的成员都同时认识到。只有当胡族的绝大部分人都认识到汉化的积极意义时,汉化才有可能成为他们主动的选择。在这之前,胡汉民族之间的隔阂、矛盾甚至是冲突,都是客观存在的、不可避免的,华夷之隔或夷夏之防,只有到胡族完全汉化之后,才有可能消除。

十六国时期的胡汉民族隔阂十分厉害,汉人和胡人之间的民族成见很深,这表现在汉人和胡人两个方面。

从汉人一方来说,他们因为受到“夷狄之有君,不若之诸夏之无也”“夷狄人面兽心”等传统儒家民族观念的影响,从而对闯入中原的胡人本能地产生排斥和抵触的情绪,而且这种抵制的情绪往往根深蒂固,不容易改变。这里有几个例子可以说明。

一个例子是范阳人卢谌(284—351,范阳涿县即今河北涿州人,曹魏司空卢毓曾孙、西晋卫尉卿卢珽之孙、尚书卢志长子,仕晋历任司空主簿、从事中郎、幽州别驾)。永嘉之乱、晋室南迁,出身北方世家大族范阳卢氏的卢谌,与清河人崔悦、颍川人荀绰、河东人裴宪、北地人傅畅都没有能够及时南逃,只好在羯族石氏建立的后赵委曲求全。石勒对这批汉人士大夫倒是不薄,卢谌等人在后赵、冉魏都获得了很高的官位,如卢谌分别官至侍中、中书监。

然而,卢谌等人却并不领情,不把在后赵、冉魏做官看成是荣耀,反而认为是自己的奇耻大辱。卢谌就常常对儿子们说:“我死以后,在碑石上只写上‘晋司空从事中郎’几个字!”大家要知道,“司空从事中郎”只是一个小得不值得一提的微末官职,根本无法与后赵、冉魏给他的高官重位相比,但是卢谌却宁愿别人称自己是晋朝的司空从事中郎,而不愿别人说起后赵或冉魏的官衔。卢谌以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就是:他只认司马氏的晋朝,而把在后赵、冉魏做官看成是奇耻大辱!卢谌并不仅仅代表个人,他对羯族石氏等胡族政权的态度,也就是中原汉族士大夫对胡族的态度!

与卢谌类似的,还有高瞻。高瞻,渤海蓨县(今河北景县)人,渤海高氏也是北方著名的世家大族。永嘉之乱的时候,高瞻随崔毖(bì)逃到辽东。辽东是慕容鲜卑的天下,崔毖到辽东以后,接受了慕容廆的将军之任,但高瞻却称病不起。对于高瞻的价值,慕容廆当然心知肚明,因此,非常想把他收为己用,于是便多次去看望他。慕容廆抚摸着胸口说:“君之疾在此,不在余也。君中州之族,冠冕之余,奈何以华夷之异,有怀介然?且大禹出于西羌,文王生于东夷,但问志略何如耳,岂以殊俗,不可降心乎?!”慕容廆确实很有见识,一语道破了高瞻的心病所在。不过,慕容廆依然没有达到目的,高瞻还是以疾病不堪驱使,谢绝了他的请求,这让慕容廆十分不爽。众所周知,慕容鲜卑的汉化较早较深,文采风流也颇引人瞩目,但是在高瞻那里,仍然“以华夷之异,有怀介然”。由此可见,胡汉之间的民族隔阂是多么的难以消除!

在当时像卢谌、高瞻这样的汉人文士很多,他们要么以各种理由拒绝到胡族政权中做官,要么即使做了胡族的官,也心中怨恨,或是心中想着晋室,“身在曹营心在汉”乃是当时汉族士人的一种普遍心理。

再从胡族一方来说,他们的心态也比较复杂。面对先进文化,胡族一方面是羡慕赞叹,另一方面则由于自卑等原因而本能地加以抵制和排斥。对于那些到政权中任职的汉族士人,时时小心提防,唯恐他们心生不轨,越是汉化时间晚、汉化程度浅的胡族政权,这种情况越是严重。对汉人的猜忌、防范甚至是排斥,最后集中体现为国家政策层面上的胡汉分治,胡汉分治的情况普遍存在于当时的每一个胡族政权。

胡汉分治,自匈奴建立的汉赵政权,就已然如此。刘渊在建立汉政权的时候,为了争取汉人的支持,虽曾表现出较为明显的汉化倾向,但实际上参与决策核心的,几乎全是匈奴人。也就是说,在内心深处,刘渊对于汉人还是提防的。对于汉人的提防戒备,到刘渊的继承者那里,就公开化了。如刘聪在位的时候,“置左右司隶,各领户二十余万户,万户置一内史,凡内史四十三。单于左右辅,各主六夷十万落,万落置一都尉。”到刘矅的时候,“置单于台于渭城,拜大单于。置左右贤王已下,皆以胡、羯、鲜卑、氐、羌豪杰为之。”

刘聪、刘曜所搞的这一套,就是十分明显的胡汉分治。汉赵政权的统治者既称皇帝,又称大单于,一身兼有二任,管理着汉人与胡人。一方面,他们以皇帝的名义,下辖“左右司隶”“内史”这一汉官系统,管理的是“户”,也就是汉人的编户;另一方面,他们又以大单于的身份,统辖“单于左右辅”“左右贤王”,这个系统管理的是“落”,也就是部落,“六夷”胡人都是以部落为单位。由此可见,汉赵政权实行的是胡汉双轨制,也就是“胡”“汉”分两个系统进行管理,胡汉分治的双轨制的建立,就从国家政治制度的层面确认了胡汉之间的民族界限。

羯族建立的后赵,胡汉分治的情况,比起前赵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因为羯族的汉化程度比匈奴要浅的缘故。后赵的统治者同前赵一样,也都是既称皇帝,又称大单于的。在胡汉管理上也是分开的,为了管理汉人,石勒“加张宾大执法,专总朝政”,管理的汉官系统;同时又任命石虎为“单于元辅,都督禁卫诸军”,负责管理六夷事务。此外,石勒还特别下了一道命令,要求称羯人为“国人”,可以说体现出浓厚的民族意识。

比如,石勒虽然对汉族的文化、历史很感兴趣,但不识字的事实毕竟局限了他的眼界,所以他尽管重用了汉人文士张宾(?—322,赵郡南和即今河北南和人)等人,但在许多政策上还是表现出更为浓厚的胡化色彩。例如,石勒曾在都城襄国的四门设置了十多所小学,但是学生全部从“将佐豪右”即胡族贵族子弟中选拔,从而就将汉人排斥在外;另外,在学习内容方面,“击柝之卫”即武事也占有很大比例。

后来的石虎,既是一个暴君,更是一个文化守旧主义者,他的民族意识更为强烈。石虎夺权之后,不仅将石勒时期所推行的一些带有汉化倾向的措施基本废止,而且对于汉人压迫变本加厉,可以说石虎统治的十几年间,乃是汉族人民生活最痛苦的时期。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即在于石虎为代表的羯族保守势力在狭隘民族情绪的支配下,对汉族等其他民族进行了加倍的歧视和压迫。

胡汉分治的现象,在氐族建立的前秦、羌族建立的后秦及慕容鲜卑建立的诸燕政权等胡族政权中,也都不同程度的存在。这种情况表明,胡汉民族融合是很不容易,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