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程子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何墨氏‘兼爱’反不得谓之仁?”先生曰:“此亦甚难言,须是诸君自体认出来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只有个渐,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阳生,必自一阳生,而后渐渐至于六阳,若无一阳之生,岂有六阳?阴亦然。惟其渐,所以便有个发端处;惟其有个发端处,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发端处;抽芽然后发干,发干然后生枝生叶,然后是生生不息。若无芽,何以有干有枝叶?能抽芽,必是下面有个根在。有根方生,无根便死。无根何从抽芽?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墨氏兼爱无差等,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便自没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得他无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谓之仁?孝弟为仁之本,却是仁理从里面发生出来。”148
确实,张载在《诚明篇》就有“爱必兼爱”的说法,这确实会给人“兼爱”与“等差之爱”之间存在着“模棱两可、暧味不明的趋势”149,王阳明的辨明工作基本上是承继朱子而来:仁爱由亲亲开始,这是一种自然的情感,用朱子的话说是“发于心德之自然”,朱子曾用两个比喻来说明这种自然性。一个是水流的比喻:“仁如水之源,孝弟是水流的第一坎,仁民是第二坎,爱物则是第三坎也。”150水流总有个节次,它总是从源头发出,一个一个坎地流去,仁爱也只能从源头发出,亲亲、仁民、爱物便是“仁流”的不同的“坎”,自然如此。另一个比喻便是木之喻:“木有根,有干,有枝叶,亲亲是根,仁民是干,爱物是枝叶。”151
显然,王阳明在这里的论说基本上是在申发朱子的“木喻”。一体的“仁理”是根,孝弟便是这个根从里面发出来的,是“芽”,是木之生意的“发端处”,仁民是“发干”,爱物则是“生枝生叶”。凡是根必有抽芽之可能(能力),并不是根想抽芽、根要抽芽,根之为根不得不抽芽,不得不发干,不得不生枝生叶,这就叫一体不容已之情。然而根并不是一开始就芽、干、枝叶俱全,更不是先生枝生叶,然后再发干,最后再抽芽,这就叫次第自然如此。重视亲亲,既是培根的功夫,也是遵从这个自然次第之表现,一开始就想生枝生叶,无异于揠苗助长,不仅枝叶无生,连根也不复“生活”了。根深才能叶茂,这是儒家一体之仁的一个重要特色。
当然,爱有差等的理念不仅仅是一个仁心发动的自然次第问题,亦牵涉到“厚薄”问题,这一点我们在第三章再进行讨论。
爱有差等是儒家仁爱观念的一个本质性特征,在宋明儒中,二程、朱熹、王阳明莫不强调一体意识之中“理一分殊”结构。究极而论,儒家的一体仁爱与基督宗教的普遍的神爱(agape)之间巨大的差异也在这里。舍亲亲一仁民—爱物这一一体仁爱的“自然次第”,而倡导“爱仇敌”之基督宗教伦理,在儒家看来既不近人情,亦难以信从。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