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要素

以黑格尔为代表的旧思维认为宇宙的要素是一元论的,而罗森茨维格的新思维则坚持宇宙是由多元要素组成的。

  不同的哲学起点决定了不同的哲学观点。旧思维从抽象的概念出发,必然决定了其用还原主义的、本质主义的观点看待事物,把差异还原为同一,用一元取代多元。于是,当把这种观点运用于对上帝、世界、人这三个实体考查时,就出现了欧洲哲学的三种形态:古代的宇宙论、中世纪的神学以及近现代的人类学。古代的宇宙论认为,人与上帝最终源于自然,中世纪的神学宣称人与自然最终出自上帝,而近现代的人类学则断言唯有人是上帝与自然的真正本源。

  与此不同,罗森茨维格从具体的经验出发,必然导致了一种鲜明的反还原主义、存在主义的观点,这意味着在其哲学里事物的差异性质、多元存在重新恢复了其应有的地位和尊严。正如“完好的常识从不劳神于询问一个事物‘实质上’是什么。常识满足于知道一把椅子是一把椅子,而并不关心它也许、实际是某种完全不同的东西这一可能性”一样,41同样道理,对于罗森茨维格来说,新思维坚持上帝、世界、人都是自足自在的经验实体,三者是各自独立的而并不具有一种一者向另一者还原的关系。故罗森茨维格振振有词地谈道:“如果我们个别地认可每一者的话,我们就有了上帝、人及世界所是者的严格的知识,即直接的经验知识。如果我们并不知道的话,我们又如何可以谈论它?并且首先我们又如何可以把这三个实体中的两个实体还原为第三个实体?”42

  这样,在罗森茨维格的新思维的视域里,就出现了有别于旧思维的一元要素的三个并列的要素,即形而上学(metaphysics)的上帝,元逻辑学(metalogic)的世界以及元伦理学(metaethics)的人。而新思维所肩负的主要使命,不是在一种抽象思维中把这三种要素向一种要素还原,而是在个体直接的生命体验中考查这三个要素各自的性质、地位和作用,把握这三个要素之间的内在的相互关联,进而以一种三一体的方式向我们展示内蕴在个体生命中普遍的、完整的、永恒的大全。

  罗森茨维格认为,形而上学使“本性特质”(physis)成为上帝存在的属性,其表示了上帝的生命之超越;元逻辑学使“逻各斯”(logos)成为世界存在的属性,其表示了世界的物质之必然;而元伦理学使“社会特质”(ethos)成为人的存在的属性,其表示了意志之自由。必须指出的是,对于罗森茨维格来说,上帝、世界与人这三种属性的得出并非是借助了一种“本质先于存在”的黑格尔式的抽象的哲学思辨产物,而毋宁说是一种“存在先于本质”的生命体验使然。与此同时,这种体验又并非是一种海德格尔式的从“无”到“无”的人学体验,而是一种从“无”到“全”的神学体验。换言之,在罗森茨维格的学说里,上帝、世界与人这三种属性实际上是通过上帝之于世界的创造、上帝之于人的启示以及上帝之于世界和人的救赎这一上帝的活生生的三段式的生命运动过程而得以昭显的。

  上帝之于世界的创造(也即“创造”)是上帝之于宇宙的第一个行为,这代表了罗森茨维格有别于黑格尔的思辨论神学的存在论神学的理论起点。在创造问题上,罗森茨维格既反对自然神论的认为上帝出于必然性而创造世界的观点,又反对早期基督教的认为上帝出于任意性(caprice)而创造世界的观点,他认为“上帝的力量用纯粹必然性表达其自身,恰恰是因为其内在的东西是纯粹的任意性、是无条件的自由”,“神的自由最初明显地是在神的本质命定的冲动的冲击下从无条件的任意性显现为能动的力量”。43因此,创造乃否定与肯定、自由与必然、全能与全知的统一,这种统一决定了上帝的创造既非无目的的自然过程,也非纯粹意识的幽灵,而为一完整的生命、生存(existence)的活动。

  对于罗森茨维格来说,上帝之于世界的创造实际上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上帝的创造使世界得以存在,赋予了自身以“永久的物的基础”,从而上帝从黑格尔式的唯心主义的大全成为实在主义的大全;但另一方面,该创造的世界又使上帝以既定形式物化在世界的逻辑必然之中,使上帝自身的意志、上帝的自由蔽而不显。这样,把上帝从世界的沉沦中解放出来,让上帝的自由之光突破遮蔽的黑暗,就成为上帝不息的生命运动的必然。为了解决这一任务,在罗森茨维格的新思维里,一个极其重要的神学概念——“启示”由此而出现了。

  罗森茨维格说,“在启示内从而基于启示,上帝实现了存在,也即实现了仅作为显示的上帝,完全独立于任何隐秘存在的一种存在。”44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上帝之于世界的创造作为上帝的自身的展开也即上帝的最初的一种启示。45然而,在罗森茨维格的学说里,他所指的真正的、最重要的启示乃是上帝对于人的启示。而这种启示不是黑格尔式的绝对理念的自认识,不是人的理性主义的“启蒙”,而是一种在人与上帝的爱的交流活动中人之爱心的唤醒,一种人之于上帝的“爱我”这一无上戒律的无条件地服从,因为神话式的上帝的原初的自由也即其“无限制的激情”(untrammeled passion)46,而这种激情不过是一种爱的冲动:“正如上帝的任意性一经从此时产生就已经把自身转化为持久的力能一样,他的永恒的本质也把自身转化为爱,一种每时每刻新醒的爱,一种永远年轻的爱,一种永远第一的爱。……它完全是冲动。”47

  这样,通过在人与上帝的爱的交流中的人之爱心的唤醒,正如在创造中上帝借助了世界使其必然的本质得以揭示一样,在启示中上帝借助于人使其自由的原欲从中呈露。故罗森茨维格把启示称为“永新的灵魂的诞生”。但是,这种自由的灵魂的获取同时又是以其之于物的世界的逃逸、脱离为代价和牺牲的,故在启示中的人充其量是一个孤独的遁世的隐者,一个克尔凯郭尔式的悲剧英雄。“正如单纯的创造者永远处于滑回遮蔽状态的危险之中一样,单纯的沉浸在上帝爱的仁慈中的对灵魂的垂佑也同样面临着滑回退隐状态的危险。退隐的人像遮蔽了的上帝一样,处在启示的边缘并把其与原宇宙隔断。”48于是,在罗森茨维格的学说里,重返日益远离的世界,把启示与创造、人的自由与世界的必然结合起来已不可避免,它最终把我们导向了“救赎”的概念。

  “救赎”,也即对世界与人的救赎。它意指世界与人从其沉沦中的解放,生命的从无到全旅程的完成和上帝形上本质、超越精神的真正实现。故救赎被罗森茨维格称之为“永恒的天国的未来”。对于罗森茨维格来说,救赎并非是一种黑格尔式的绝对理念从经验世界向纯粹的超验世界的回返,而是天国就在此岸,救赎意味着幽闭在人的灵魂之中的爱向现实世界敞开,自我投身于为他的积极的社会的伦理实践,意味着像黑格尔在“圣灵的王国”里为我们所描绘的那样,把地上的人间建成为洋溢着神爱和共契精神的宗教社团。因此,救赎是通过“爱你的邻人”这一最具普遍性的宗教戒律,通过把在启示中爱上帝转化为、具体化为爱邻行为而得以实现的。按罗森茨维格的说法,这里的“邻人”也即与我最近者,而这种最近者既指人也指物,邻人是之于所有人和所有物的囊括一切的概念。49于是,邻人实际上代表了呈现在我面前的、与我邻近的整个世界:“对于救赎的世界来说,绝对的事实性源于这一事实,即:此时我的邻人无论是谁,都代表了完全有效的之于我的一切世界”。50从而爱邻意味着爱我周围的整个世界,通过人的伦理行为让上帝的爱无所不在地充溢于整个世界。

  故而,也正是通过爱邻的救赎,罗森茨维格的哲学既克服了创造中世界对灵魂的异化的遮蔽,又克服了启示中灵魂与世隔绝的克尔凯郭尔式的孤独,最终实现了创造与启示,物界与灵界的统一。对于罗森茨维格来说,这种统一乃其心目中至极境界的“天国”的到来,因为“天国”并非是远离此岸之彼岸,也并非是被启示的灵魂在无名黑暗中的深深叹息,天国乃“地上的天国”:“上帝的天国实际上不过是灵魂与整个世界的相互统一。”51

  同时,也正是通过爱邻的救赎,罗森茨维格的哲学既完成了对世界与人的救赎,也最终实现了上帝自身的救赎。罗森茨维格说:“在由人对世界的救赎和借助世界对人的救赎中,上帝救赎了他自身。……只有在救赎中,上帝成为一和全。”52“虽然在创造中他使自身成为创造者,他在那儿创造了创造者;并且虽然在启示中他使自身成为启示者,他在那儿把自己揭示给灵魂。然而在救赎中,他不仅仅是救赎者,而且在最终的分析里,正如我们仍将看到的那样他也救赎了他自身。”53这是因为,唯有在救赎中上帝才实现了正题(创造)、反题(启示)、合题(救赎)的否定之否定运动,才完成了肯定与否定相统一的辩证生命运动。故创造——启示——救赎三段式并非是黑格尔式的思维运动的三段式,而是存在主义的生命运动的三段式,而作为这种生命运动的三段式才是一真正的首尾相接的“历史的圆圈”。在这一圆圈里,每一阶段内蕴的意义和活力唯有在整个过程之中才可以如其所是地展现。换言之,唯有在合题的救赎中,创造才成其为真正的创造,启示才成其为真正的启示,从事创造与启示的上帝才可以“上穷碧落下黄泉”,作为灵界与物界的统一而为我们展现出其生命的超越、无限和大全。

  这一切毋宁说为我们揭示出了一种谢林式的“绝对的经验主义”,54揭示出了一种内在超越式的宗教观。上帝已内蕴在自然之人化、人之自然化的大一的生命运动之中,内蕴在物质之必然与原欲之自由的肯定与否定的统一体之中,它并非是黑格尔式的存在之为存在的理性之终极设定,而是生命本身之于存在规定的不断超越性的体现。这最终通过一种生存论的方式而非认识论的方式也把人与上帝联系在一起。人作为一生命主体不仅可以在哲学中以自己的视角切入上帝,不仅可以在神学中以自己的心灵体验上帝,而且还可以在伦理实践中以自己的行为成就上帝、弘扬上帝,以至于最终使自己作为被创造物的生命从其有限走向无限,从其瞬间走向永恒。正如E.Freund在谈道罗森茨维格的宗教哲学时所说的那样:“它由死的体验开始,在那儿哲学家根据‘观点’从事哲学思考;进行到启示的体验,在那儿哲学家变成一体验的神学家;并且终结于在哲学家与神学家的人的结合中的思维与信仰的经验统一活动之中。该问题最终被解决在哲学家之于日常生活的个人责任之中。”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