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意思与前面所举孔子问礼老子所主张的一脉相承:老子反对君主用礼、仁义等作为标准,去要求伙伴(古之“百姓”)、民众、天下都遵守礼仪、归于仁义,认为这种做法恰恰是让伙伴(或民众)与君主离心立德、天下混乱的根源。
老子理想的世界,是无为而无不为,不能说是无政府,但是个“无为的虚君政府”,是由圣人垂拱而治。圣人治理的理想方式,就是本章描述的,以百姓之心为心,而百姓呢,则关注圣人的一言一行,愿意以圣人之善者、信者为准绳,圣人对天下人一视同仁,都像是婴儿一样呵护。
这样的理想是空想吗?看一看西周最重要的两个封国的情形。《史记·鲁周公世家》:鲁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鲁,三年而後报政周公。周公曰:何迟也?伯禽曰: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後除之,故迟。太公亦封於齐,五月而报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曰: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为也。
及后闻伯禽报政迟,乃叹曰:呜呼,鲁後世其北面事齐矣!夫政不简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太公至国,脩政,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齐为大国。
鲁国是周公长子伯禽的封国,齐国是姜太公的封国。两人上任后,姜太公五个月就向摄政的周公汇报,齐国已经完全接手,伯禽则三年后才汇报已经安顿好鲁国。
齐鲁之地,都是东夷之土,也就是说姜太公、伯禽代表周王室去统治过去商王朝的齐、鲁,他俩都是“外来户”,应该说面临的问题是类似的,两位诸侯国君都是周王朝嫡系,是认真负责之人,不会向中央谎报军情。那么,齐国五个月就宣布统治成功,鲁国却用了三年,周公就问伯禽为什么这么迟?
伯禽说:我去鲁国后,改变他们的风俗,教导他们学习周礼,所以用了三年,才让鲁国人革除殷人习俗,习惯周礼,所以就迟了。周公又问姜太公为什么那么快就安定了齐国,太公说:我简化了君臣之间烦琐的礼仪,根据齐国当地的风俗让他们做事,以经济建设为核心,提高人民收入为目的,大力发展商业、手工业、养鱼、晒盐等增加收入的事业,所以周边的人都愿意到齐国居住、兴业。
姜太公,以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为齐国的奋斗目标,调动了齐国人民的干劲,齐国人民都忙着兴业过小日子,哪会有时间去闹事呢?周公听了之后,慨然感叹:以后鲁国恐怕要跟在齐国的后面了。政事不搞得简单容易,人民与执政者就不亲近;政事简单亲民,人民都愿意移民去那里。果然,齐国成了春秋时代的大国,鲁国在西周被灭后,成了周礼的守护者。
姜太公何许之人?周文王的谋士,周武王的老师,周成王的岳丈(国丈)。周公旦是文王的儿子,武王的弟弟,成王的叔叔。周武王死后,成王年幼,周公旦摄政周王室,流言四起,他的弟弟管叔、蔡叔、禄父(称三监)与被监视的卫国殷商遗老王族武庚,联合淮夷、徐戎等殷旧民叛乱。
周公亲自东征,并让伯禽负责讨伐淮夷、徐戎,授权齐国(姜太公)有“五侯九伯,实得征之”之权。战斗三年,平定三监叛乱,归政于成王。周公是真正平天下的人物,是中国最早的统一帝国制度——周礼体系(宗法制)的创制者。西周政权真正取代商朝,经三年平叛后,才告一段落。周公的儿子,在鲁国也是按照父亲创制教导的周礼治国的,三年而后成,在此历史背景下,不难理解。
姜太公的治齐思路,与后来辅佐姜小白,让齐国成为春秋第一霸的管仲思想,原则上是一致的。奇怪的是,齐国的治理思想,特别是后来集结在《管子》书里的系统治国方略,没有成为此后任何一个朝代的“国家意识形态”,甚至历代研究的都越来越少,仅仅在西汉《盐铁论》时,照搬照抄了管仲“官山海,专渔盐之利”等国家垄断政策。反而是鲁国孔丘所倡导的礼制(三纲五常)思想,最后成了中国古代王朝的主流意识形态。
有人说法家是刑治(不是近代意义的法治,而是刑罚治国),儒家是德治。就德治来说,老子本章描绘的,才是真正的德治,而孔子(包括后世儒家)的德治,只能叫礼治——以烦琐的等级森严的礼仪,固化各阶层的权力(威)与权利(禄)。
韩愈(768—824年)不会同意我们对老子的看法,他在《原道》里,第一次对老子进行了彻底的攻击。韩愈首先把老子的道与德归入坐井观天的小道:
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先不论是否同意韩愈观点,韩愈敢于睁眼说瞎话把老子的道与德归入“一人之私言”,还说老子是“坐井而观天”,这份厚黑的功夫就不是一般人能干出的事。他接着阐述儒家的道统: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效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飨。
韩愈把仁、义、礼、乐、法、先王之教等被老子否定的概念,按照儒家的理想社会治理模式阐述了一遍,然后贴上道与德的标签,论证这才是正统之道,而且编排出一个道统的传承线索:
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
这就是把儒家中断的道统,要自韩愈起再接上去,并阐述了圣人存在的历史必要性与必然性: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
上述圣人产生的阐述是儒家的基本话语模式,中西方相差不大,是反映了原始先民里的特殊人物,带领部族、部落乃至国家战胜自然、抗击争夺、发展生产的历史事实。但是,无限美化这些特殊人物的历史功绩,把后世所有的社会好事都归结到圣人(即君王)账本上,这就不是很傻很天真,而是很蠢很阴暗,是毫无头脑、不去思考、习惯奴性,或者想维持自己的特权的一种“伪思想”。这类伪思想的基本特征就是为统治者寻找各种理由,如果需要,他们也不惜将任何他们不喜欢列为非法。
韩愈接着批判庄子的话,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这里需要阐述一下庄子与老子思想的差别。《庄子·胠箧》:夫谷虚而川竭,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故绝圣弃智,大盗乃止;掷玉毁珠,小盗不起。
庄子的“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成为后世道家对圣人的基本态度,实在是《庄子》的文学笔法太厉害,这样八个字概括的深刻思想与极端情绪,也是把文字的力量用到了极致的典范。但是,庄子对圣人的看法,并不符合老子的观点。
《老子》通行本第十九章: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庄子看到的是这个老子版本,所以引申出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极端观点。
庄子犯了个曲解老子的错误:老子并没有将圣人与盗贼联系在一起。从第十九章的本文里,并不能看到绝圣与盗贼无有的因果关系,但庄子抽去了中间环节(绝仁弃义、绝巧弃利等),直接把“绝圣弃智”与“盗贼无有”联系到了一起,而且形象化地表述为“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个提法不仅不是老子的本意,甚至可以说违背了老子的思想。
圣人在《老子》一书里出现了31次,圣人、圣人之治,在《老子》书里都是赞成的意思,除了第十九章出现一句“绝圣弃智”之外,老子书里没有对圣人的否定提法:圣人抱一以为天下式,圣人常善救人,圣人无为故无败,圣人被褐怀玉,圣人不病,圣人自知而不自见,圣人为而弗恃,圣人不积,圣人皆孩之。
可见,庄子对圣人的态度与老子是不同的,从实际历史演变看,庄子对圣人的否定,影响了后人对老子的认识,甚至可以说,把原本属于老子的话语权,交给了儒家。
在本章中,老子对于圣人,做了清晰描述:圣人在天下也,歙歙焉,为天下浑心。百姓皆注其耳目焉,圣人皆孩之。用一句通俗的话说,圣人的一言一行,都被天下人注意,老子看来这不是圣人的荣耀,而是圣人的责任。老子说圣人应该如何对待百姓?三个字:皆孩之,即都要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
什么叫“孩之”? 德篇第十四章(通行本第五十一章):生之,畜之;长之,育之;成之,安之;养之,复之。生而弗有,为而弗持,长而弗宰。是谓玄德(详见本书第十四章注解)。
这才是老子的圣人之德,岂是“此我祖宗之花息也”的家天下的专制君王所能做到?韩愈那点断章取义的儒家仁义,比之老子的道与德,才是“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
此外,《老子》文本里的“绝圣弃智”与老子对圣人一贯推崇的矛盾,在历代的老子注释里,也纠结争论的2000多年,直到1998年郭店楚墓老子竹简本释文公布后,才发现这一段老子文本竟然也是误传误写。郭店甲本:绝智弃辩,民利百倍。绝巧弃利,盗贼无有。绝伪弃虑,民复季子。
很多人据郭店本做出推论:老子本人并未否定和摈弃儒家的“圣智”、“仁义”等诸概念,而所谓“绝圣弃智”、“绝仁弃义”显然为后来道家者流所改。这一事实从根本上推翻了沿袭二千年之久的老、孔对立或老子反儒的学案,进一步凸显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源始的统一性(侯才:郭店楚墓竹简《老子》校读)。
侯才的说法,代表了郭店本出现后的一股观点,但有几个基本错误:第一,老子并不反对圣人,而是赞美圣人。这个不用郭店本也能看得明白;第二,老子反儒这句话就可笑,老子连孔丘都没放在眼里,如何去反所谓的儒家、儒学?老子的时代,儒学儒家还不知在哪里,如何反?倒是有历史材料证明,老子不是反儒,是根本看不上儒家那一套(子之所言,其人与骨皆朽矣);第三,传统文化源始的统一性,这个想论证的“靶心”就莫名其妙,为什么要论证源始的统一性?难道丰富多彩的差异不是中国传统文化源始的精彩所在?
我们回到《老子》,可以非常确定一点:老子对圣人并没有持反对、否定态度。所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提法,与老子思想无关。
另外还得说明一句,老子与孔子、庄子乃至孟子、荀子、董仲舒、韩愈等人的根本区别是什么?老子思想的对象是圣人,也就是要治大国、取天下、安天下的人,其他如孔子等,谈话对象是服务君主的良臣或想做官的士人。老子对于君王,是耳提面命的训诫;孔子等对君王,只能是旁敲侧击的诱导。
老子不是帝王术,甚至说是帝王学都不准确,《老子》一书是真正的圣人之道,取天下、安天下之道。
老子的天下,与柏拉图(公元前427—347年)的《理想国》一样,都是一个道德乌托邦。《理想国》的哲学王与《老子》的圣人极为相似:除非哲学家成为我们这些国家的国王,或者我们目前称之为国王和统治者的那些人物,能严肃认真地追求智慧,使政治权力与聪明才智合二为一;那些得此失彼,不能兼有的庸庸碌碌之徒,必须排除出去。否则的话,对国家甚至我想对人类都将祸害无穷,永无宁日。
不能简单认为柏拉图的哲学王是空想,罗马帝国还是出了几位喜欢哲学的皇帝,最著名的是马克·奥勒留(其主要著作是伦理学哲学思想集《沉思录》)。《管子》与《老子》这两部著作,是中国古代(秦朝至于民国)思想史里,被严重低估、误解、歪曲的伟大著作。儒法墨等各派的社会思想、治国思想,很少有超过《管子》的内容;而《老子》,是战国之世道家、儒家、墨家、阴阳家的思想源头。
西汉的黄老之学、魏晋玄学、唐初扶持道教,是对《老子》的三次重大回响。韩愈开启、宋明理学延续的弃老尊孔,“中国”(此处特中唐以后的中华帝国)不仅放弃了《管子》,更放弃了《老子》,选择了以儒(孔子)为尊(尤其是科举制以十三经为教本),杂糅法家(韩非子)、佛教。管、墨基本消失,老庄文人化,道教巫术化,成为非主流思想。
儒家在中唐(武则天称帝起)、宋元明清(690—1911年)成为国家意识形态,但这个帝国恰恰是中国的“中世纪”,时间与欧洲中世纪(476年—1453年)部分重叠。欧洲中世纪的思想蒙昧,比儒家中世纪的中国更严重。
从意大利文艺复兴,到英法国启蒙运动、德国古典文化(哲学、文学、音乐),欧洲从18世纪开始,思想复兴与工业革命、科学革命三股新生力量重叠发生,至19世纪中叶,一举成为“重塑世界”的力量,同时期的中国却还停留在儒家中世纪。东西文明的高下,由此此消彼长,中国进入百年(1840—1976年)溃败的历史大调整。
怀特海(1861—1947年)在《观念的冒险》里说:全部西方哲学传统都是对柏拉图的一系列注脚。中国古代思想史对于老子思想的忽视、误读(扭曲)与片面化、边缘化,是极为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