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接着说,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所以不殆,这一段话要放在一起看,不能割裂,否则意思就会不连贯。始制有名就是指“太初有名”,即前面说的字、名、容等勉强对道的描述。
但老子马上说,既然有了名也就要适可而止,这样才不会败坏或夭折。从老子到庄子,对于名、字(文)的都很轻视,庄子说“名者,实之宾也”(《逍遥游》: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对于“名”是非常轻蔑的。
西方哲学有唯实论与唯名论近1000年的争论,中国思维可能认为唯实论是天然正确,唯名论是强词夺理或者神经错乱,但西方哲学史的实际历程,恰恰是唯名论对于人类思想(包括人类精神文化)的价值贡献最大,最后唯名论传统,在卡尔·波普尔的“世界3”理论里,找到了最终的归宿。
老子(包括庄子)对于“名”的轻视,与孔子(包括儒家)对于“名”的重视是有关系的。孔子说“必也正名乎”,也就是要循名责实,以名正实,这个思维与柏拉图以理想世界反推现实世界(或经验世界)的思维是接近的。问题在于,孔子的“名”还没有到达西方唯名论的“大名”(即普遍的名),而是局限在孔子的政治理念之“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仁义礼等),即第二层级之名,而不是普遍与抽象意义上的名。
从比较思想史的角度看,中国思想的最大缺陷,可能正是对于“名”本身缺乏形而上的深入探索,而是过早地在“名者,实之宾也”“心之官则思”这两个经验主义的认知前止步,阻碍了中国思想的逻辑延展。
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里的思考,中国哲学至今可能也没有形成有效的认知:
我们的思考中不可有任何假设的东西。必须丢开一切解释而只用描述来取代之。
我们需要安安静静地权衡语言事实,而不是躁动纷扰地进行猜测和解释。
语言是道路的迷宫。一个词是一种意义就是该词的一种使用。
词语只在生活之流中具有意义。语言游戏发生改变,概念也就随之改变,词语的意义又随着概念改变。语言和活动——那些和语言编织成一片的活动——所组成的整体,称作“语言游戏”。
我的语言的界限意味着世界的界限。思想是有意义的命题。命题的总和即是语言。语言掩饰思想。
这些对于语言、思想、命题的思考,是中国思想基本没有触及的。这些看似无用的逻辑思考,对于人类“清楚地想明白一件事,明白地说清楚一件事”的重要性,至关重要。准确地说,对于人类来说,“实”当然重要,但“名”甚至更重要,忽视“名”或者简单地将名视为对实的反映,这只是人类真正“现实”的一面,如果没有“名”(即理念的逻辑世界,即思想世界)对“实”(即生活世界、物质世界)的促进乃至约束,那人类社会就真正变成“动物庄园”。
对于“名”世界的思考、反驳、修正,正是哲学作为一个专业、阅读哲学家著作之为必备的人文修养的最终价值所在。如果人类思维是为了相信(所有的相信如果不允许批评都会变成迷信),而做出不是自由、理性、逻辑、正义的选择,那么思考本身是没有意义的,甚至是不必要的。
老子用“始制有名”,来说明“朴”这个“名”与“道”的关系,因为老子反对“为宾”(即正名),所以老子主张“夫亦将知止”,即不要过于执着于“名”,而是要返回到“朴”。为什么要“知止”?老子用了一个比喻“譬道之在天下也,犹川谷之于江海”,这里是用川谷对位道,江海对位天下,则这个比喻的意思就是,道要在天下得到实现,就要像川谷汇聚成江海,江海虽然浩瀚阔大,可是都是从源头活水,那一泓“虽小”之“朴”的溪流(川谷)里衍化而成。
老子也许并不具备现代地理学的认知,知道长江、黄河两大江河诞生于几条川谷里的溪流,但老子一定观察到,内陆的河流源头,都有一个源自山川的溪流,汇合、放大成为河流,最后融入黄河、长江两大主水系,奔流到海——老子不认为海是独立形成,而是认为海是由江水汇流而成。这个想法不正确,却很鼓舞人心,用来说明老子的“道”的价值、“朴”的力量,是足够。
庄子对于海的想象比老子浪漫,他没有川谷汇聚成江海的想法,而是将大海当作了“天池”: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南冥者,天池也。
可以想见,从庄子到《山海经》的路,比老子要近。老子的水系概念,更接近《禹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