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道篇前四章看作是一篇文章,可以看到作者在从不同角度阐述他对“道”的观点,至此,他感觉需要回答一下前三段说得如此神奇的“道”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谁之子?本章里,出现了老子里唯一的“帝”字。
老子文本对尊贵者称谓的出现次数,第一是“圣人”,31次;第二是“神”,8次;第三是“王”,6次;其他,“士”,5次;“侯王”,4次;“君”,3次;“贤”,3次。这个唯一见的“帝”字,被用来说明“吾不知其谁之子也”的“道”,很值得推敲:什么是帝?帝之先是什么?这关乎老子所言的道究竟是什么。
“帝”字的甲骨文,是一根帮着交叉木干、用于祭祀祈祷的道具,这不是权杖,而是古代巫师举行祈雨招魂法事时,拿在手里的工具,被认为是可以与神鬼通话的媒介。帝的古代起源,没有王者的意思,甲骨文的材料显示,商代的王有自己主持占卜的,也就是充当部族巫师的记载,但到了西周、更不用说老子所在的春秋晚期,王权与巫师早已彻底分离,巫师成了王室的专属顾问。
到战国时代(前288年),秦王约齐王各自称西帝、东帝,这是帝作为王的称呼第一次登上中国历史舞台,距老子时代已有近200年。可见帝字在老子时代,还不是王的称谓,而是指能够与天神地鬼沟通信息的“神巫”,帝也被用于指称天神,号曰天帝,也就是对天的尊称。天、天帝、天道在老子思想系统里,都不最高的,道才是最高的,这是后世对老子道论混淆最多、误差很大的一个观点。
老子心里的道,并不是后世冷冰冰的“理”“天理”或客观规律,而是仿佛有人格、有温度的神秘力量,老子自问自答对道的疑问:道是从哪里来的?是谁的孩子呢?老子说:我不知道它是谁的孩子,好像在天帝之前,就有了道。从这个回答里可以看出,道是在天之前就存在的,而且不知道在道之上还有没有“母体”。
不消说,老子对道的源起的解释,与基督教对上帝从何而来的解释,是用的同一种逻辑:道(上帝)是万物的起源,在天地之前就存在,但道(上帝)从何而来,不知道,也就不必再追究,也不要再研究,接受这个道(上帝)是“第一因”即可。
第一因是西方经院哲学发明的概念,因为上帝从何而来?是在天地万物之前还是之后?对于信徒来说是个必须回答又没法证明的问题,所以只能以第一因来解决这个疑问。罗素评论奥古斯都的上帝创世论:奥古斯都接受了《圣经》旧约中的造物主——一个在外于这个世界的上帝。这个神是永恒的精神,不受因果关系和历史发展的限制。他在创造世界的同时,也创造了时间。我们不能问在创世之前发生了什么,因为不存在能这样提问的时间。
这样的思想已经不再是理性的逻辑,而是武断的迷信,在中国思想历程里,几乎没有一个思想家以这种武断方式提出命题,即使最狂乱的“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之类的豪言壮语,也不过是被当作个人的信念,而不是经验事实。老子对他推崇的道的来源,并没有以“封口”的方式对待疑问。
近代启蒙运动先是从逻辑上质疑(休谟、伏尔泰、斯宾诺莎、康德等),然后不断用生物起源、地球起源、宇宙起源的科学探索来推翻上帝创世论。在这个观念上的交锋,西方进行了一千多年,从奥古斯都、阿奎那开始的中世纪经院哲学家,到文艺复兴以后的西方近现代思想家,几乎都卷入这个问题的争论。
最后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的入口,尼采宣布:上帝死了。尼采宣示的意义,不是从创世论否定上帝,而是要从观念论上,彻底清除上帝作为一切道理依据的整个西方传统哲学、伦理学的基石。这才有了尼采“重估一切价值”的“超人”世界的思想。
老子对道来源的思想,虽然与基督教对上帝来源论的逻辑一样,却没有后续经院哲学历时千年对第一因的反复论证与庞大文献堆积,且老子本意,也不认为需要论证道在帝之先为什么是正确的这个问题,只是用了一个“象”,也就是好像,就逃避了论证的必要。
近世注释老子的学者,用西方哲学对第一因即本体论的观念来解释这句话,附会的成分太重,没有看到老子对道作为“初始因”的观点,与西方延续一千多年的“第一因”的本体论观念,差距之大,是不能去比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