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者心之本体,这是王阳明的一个著名话头。乐在王阳明的心学论说中,说到底是“心”之快乐,是良知自足、自主、自发之乐。“心即理”,心即良知。能复得此心、能见其良知之昭明灵觉,则必“廓然与太虚而同体”:“太虚之中,何物不有?而无一物能为太虚之障碍。盖吾良知之体,本自聪明睿知,本自宽裕温柔,本自发强刚毅,本自斋庄中正文理密察,本自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本无富贵之可慕,本无贫贱之可忧,本无得丧之可欣戚、爱憎之可取舍。”305这是我见到的王阳明对心体描述最为全面的文字,“全面”在于,他既从正的一面(positive aspect)又从有负的一面(negative aspect)对良知之性状进行了描述。正的一面:大致言来,“聪明睿知”“宽裕温柔”“发强刚毅”“斋庄中正文理密察”分别显示出本体之性的“智”“仁”“勇”“义”“礼”之性质,“溥博渊泉而时出之”则活画出其自发、活动不已之性格;负的一面:“无富贵之可慕”,“无贫贱之可忧”,“无得丧之可欣戚、爱憎之可取舍”则显示出“超越性”的一面,超越世俗的财富、地位、利益得失、功利取舍,而朗现出其“无待性”“依自不依他性”。显然,欲寻终极、自发、无待之乐,必兼顾此两方面,必从致良知入手。其中“正的一面”(陈来先生所称“有”的一面)尤为紧要,这不仅与其儒家性格相关(所谓“价值关怀”),而且在王阳明看来,舍此则断航绝港,而必以绝望而告终:“世之高抗通脱之士,捐富贵,轻利害,弃爵禄,决然长往而不顾者(引者按:“负的一面”庶几备矣),亦皆有之。彼其或从好于外道诡异之说,投情于诗酒山水技艺之乐,又或奋发于意气,感激于愤悱,牵溺于嗜好,有待于物以相胜,是以去彼取此而后能。及其所之既倦,意衡心郁,情随事移,则忧愁悲苦随之而作。”306需要指出的是,正如一体之仁心固是大人之心,但小人未尝没有一样,乐既然作为心之体,其与一体仁心是同一所指,而只是内涵不同而已,故“虽则圣贤别有真乐,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许多忧苦,自加迷弃。虽在忧苦迷弃之中,而此乐又未尝不存。”307可怜常人骑驴觅驴,“抛却自家无尽藏,沿街持钵效贫儿”。真可以挪用舍勒的那句话说:他们寻觅快适,但找到的却是泪水。
所以,对于弟子们没完没了地询问快乐的法门,王阳明的回答都是非常平实,免得让弟子“想入非非”。有弟子请问何以才能寻个“稳当快乐处”,王阳明给出的“诀窍”是“致知”:“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底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308
“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暂且放在一边,让我们反思其中所牵涉到的问题。第一,这个乐之心体与我们具体的心理体验之乐(七情之乐)是一种什么关系?第二,这个乐的心体与万物一体之“仁体”是一种什么关系?第三,这个乐之心体与理学家所严持的敬畏之功夫又是一种什么关系?第四,这种心体之乐与佛道二家的“极乐”“至乐”有无区别?第五,在逆境中,在百死千难之中,人又如何能够乐?第六,圣人之心安静、祥乐,何以同时又是“至忧”?换言之,安静、快乐与忧患意识、无与有何以能构成一个心态(所谓有无之境)、统摄于同一个生命体验之中?让我们依次展开这六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