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恻隐之心

“一体”是存有论上的一个事实,是现象学意义上的一个“呈现”,同时也是道德论意义上的一个价值要求,本小节即阐发这一意蕴。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茶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务致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治,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见善不啻若己出,见恶不啻若己入,视民之饥溺犹己之饥溺,而一夫不获,若己推而纳诸沟中者,非故为是而以蕲天下之信己也,务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118

在这里,道德性的“是非之心”直接与“知吾身之疾痛”联系在了一起。毫无疑问,这不是指自家身体的知痛知痒,一个只知自家身体痛痒的人,并不能因此而能“视人犹己”,“视民之饥溺犹己之饥溺”,他完全可能只是一个只顾自家身体痛痒的人,只顾自己饥溺的人,甚或为了一己之痛痒、一己之饥溺而不惜牺牲他人之痛痒、不惜让他人陷入饥溺之中,更有甚者(如虐待狂、专制之暴君)则专以让他人痛痒、他人饥溺为乐事。所以一个对己“痛痒”“饥溺”有深刻体验的人并不能保证他由此而有视人犹己、推己及人的恻隐之心。但一个连自家痛痒、自家饥溺都不知的人,更不可能有恻隐之心,“己”已麻木如此,又如何推己及人?“知吾身之疾痛”是视人如己的必要条件,不知此,就肯定没有恻隐之心的发动。然而在这里王阳明显然不是停留在这个单单只知吾身之疾痛的层面上,而是将天地万物、生民困苦荼毒之“疾痛”作“切于吾身”之“饥痛”观,如是,天地万物在“我”这里已成为“一体”,一个“血脉贯通”的“大身体”,这个“大身体”的痛痒、饥溺便是我的痛痒、饥溺,这个大身体的“知”痛“知”痒便成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体知”(embodiment knowledge),而不再是一种单纯知识意义上的“知道”119。“体知”在这里不单是肉身化的“知”,而且还有一种直接牵连到的相应的“身体”的回应:知痛知痒便会当下去“挠”痛痒处、“搔”痛痒处,知饥溺便会想方设法去解决饥溺。而单纯的“知道”便并不牵涉这样一个身体响应的向度,一个失去恻隐之心的人“知道”他人病了,便也至多不过是“知道”而已,就像他知道潮汐是由月亮的引力造成的一样。明于此,我们就不应该把儒家所说的“恻隐之心”仅仅视为一种“同情”、一种“怜悯”,而且它还必然表现出一种相应的“关爱”“关心”。这种关爱、关心表现出强烈的责任感:正像我对自己身体的“痛痒”负“责任”(当下去挠、去搔这个痛痒)一样,当我“体验”到天地万物这个“大身体”的痛痒时,我对这个“大身体”的“痛痒”便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个“知”痛“知”痒乃是身体的感觉,所以是不学而能的,不虑而知的,所以,“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能负起天下一家、万物一体之宇宙论向度之责任,亦不过是良知、良能而已,亦不过是出于一体不容已之情而已。这里没有造作忸怩(谁在搔痒之前还要造作忸怩一番呢),没有算计把捉,良知当下流行、当下反应。阳明论述一体之仁的文本每每提及一个“能”字,此“能”字的确是一个吃紧的字,不可作寻常字漫忽而过。在这里,“能”不仅是一个“体知”的范畴,而且还是一个“先天”的范畴(良能)。下面是《大学问》中著名的段落,让我们扣紧这个“能”字进一步揭示王阳明一体之仁思想之中的“体知”之意蕴:

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岂惟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顾自小之耳。是故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孺子犹同类者也,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草木犹有生意者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是其一体之仁也,虽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灵昭不昧者也,是故谓之“明德”。小人之心既已分隔隘陋矣,而其一体之仁犹能不昧若此者,是其未动于欲,而未蔽于私之时也。及其动于欲,蔽于私,而利害相攻,忿怒相激,则将戕物圮类,无所不为,其甚至有骨肉相残者,而一体之仁亡矣。是故苟无私欲之蔽,则虽小人之心,而其一体之仁犹大人也;一有私欲之蔽,则虽大人之心,而其分隔隘陋犹小人矣。故夫为大人之学者,亦惟去其私欲之蔽,以自明其明德,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而已耳;非能于本体之外而有所增益之也。120

  明明德者,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亲民者,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是故亲吾之父,以及人之父,以及天下人之父,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父、人之父与天下人之父而为一体矣;实与之为一体,而后孝之明德始明矣!亲吾之兄,以及人之兄,以及天下人之兄,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兄、人之兄与天下人之兄而为一体矣;实与之为一体,而后弟之明德始明矣!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以至于山川鬼神鸟兽草木也,莫不实有以亲之,以达吾一体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无不明,而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矣。夫是之谓明明德于天下,是之谓家齐国治而天下平,是之谓尽性。121

  

  

  这里出现的几个“见”字,显然不是中性的看见、观察,诸如看见天在下雨,看见物体甲在物体乙的推动下作位移运动等,而是与道德情感(恻隐之心)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见”,是“一体之见”“良知之见”122。这种“见”由于是“体知”的,所以“能”当下与出于恻隐之心的关爱、关心活动联系在一起,就像我见到尘沙扑面而来会本能地闭上眼睛一样,我“见到”孺子匍匐入井之际,会当下起恻隐、当下会援手以救。“见”本身就构成了关爱、关心行动的一个自然环节,因而必与道德性的行动联系在一起123。“见……而必有……”之“必有”及“实与之为一体”之“实”,均蕴含“能”“真能”的意思。在这里“知道”既是“能够”,也是“投身于其中”,也是“对之负责”。还是王阳明本人的表达最为明了与简洁:“盖‘知天’之‘知’,如‘知州’、‘知县’之‘知’,知州则一州之事皆己事也,知县则一县之事皆己事也,是与天为一者也。”124如此,“知天”则宇宙内之事皆己事也,这和陆子“吾心便是宇宙,宇宙便是吾心”的说法是完全一致的。狄百瑞把这种精神称为“大人责任感的宇宙向度”,亦很贴切。125

在西方哲学中责任意识往往与自由意识联系在一起:因为主体是自由的,所以就必须为自己的行动负责。然而在王阳明为代表的宋明儒这里,责任却是与一体之仁联系在一起:责任感乃是出于“一体不容已之情”。“知”天、“知”万物一体则必然要负起万物一体的责任。仁者与万物浑然一体,仁者必因此而承当起一体之责。对此,王阳明的弟子聂双江有精辟的阐发:

天地万物本吾一体,故天地我位,万物我育。莫非己也。备,犹言责备也。禽兽草木,一物失所,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皆我之责也。126

  孟子“万物皆备于我”在王阳明及其后学这里被诠释为万物皆“责备”于我,可谓仁重而道远!“宇宙的向度”规模不可谓不大,但入手却就在己身。“万物一体”毕竟是在每一个“体之于身”的“个体”修身过程之中得到“体现”的。儒学的恻隐之心、不忍之情在根本上就不是一种抽象的道德说教,而是“体之于身的一种自然涌现的感情”127。由亲亲、仁民、爱物不断地推出去,亲亲便自然涉及家族这一中国传统社会的基本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