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准确理解了王者恐惧,却误解了老子

韩非子将老子思想引申到一列“驭人之术”,这是没有把握真正的道与德的“同于失者,失亦得之”,并非老子思想原意。比如老子说“清静以为天下正”,韩非子则演绎为“人主之道,静退以为宝”(《韩非子·主道》)。

所谓“静”是让下属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函掩其迹,匿有端,下不能原;去其智,绝其能,下不能意。保吾所以往而稽同之,谨执其柄而固握之。绝其望,破其意,毋使人欲之,不谨其闭,不固其门,虎乃将在。不慎其事,不掩其情,贼乃将生。弑其主,代其所,人莫不与,故谓之虎。处其主之侧为奸臣,闻其主之忒,故谓之贼。散其党,收其余,闭其门,夺其辅,国乃无虎。大不可量,深不可测,同合刑名,审验法式,擅为者诛,国乃无贼。

韩非子是深刻洞察专制君主“孤独”的思想者,他认为围绕在君主周围的,都是想邀功或者想篡位的大臣,越是近臣越危险,君主稍有不慎,流露喜好哀乐,都会被臣下投其所好的利用,这就是国之“虎”与国之“贼”,虎要吃人(篡位夺权),贼要偷财(结党营私)。

所谓“退”就是无为而治,即让下属自己修理自己:

不自操事而知拙与巧,不自计虑而知福与咎。是以不言而善应,不约而善增。言已应,则执其契;事已增,则操其符。符契之所合,赏罚之所生也。故群臣陈其言,君以其主授其事,事以责其功。功当其事,事当其言,则赏;功不当其事,事不当其言,则诛。明君之道,臣不得陈言而不当。是故明君之行赏也,暖乎如时雨,百姓利其泽;其行罚也,畏乎如雷霆,神圣不能解也。

韩非是怎么理解“无为而无不治”的呢?他认为君主的力量在于“二柄”,即奖赏与惩罚,用得好,就能无为而无不治,用得不好,就会生出怠惰与傲慢,这都是对君王的潜在危害。故明君无偷赏,无赦罚。赏偷,则功臣墯其业;赦罚,则奸臣易为非。是故诚有功,则虽疏贱必赏;诚有过,则虽近爱必诛。疏贱必赏,近爱必诛,则疏贱者不怠,而近爱者不骄也。

在韩非子笔下,君主神秘莫测又洞察一切,什么事不干却能让所有人按照他的指挥棒行动,这样的神奇统御之术,怎么能不让嬴政说出“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的话呢!

韩非子披着老子思想的法家观点,影响之大,对老子原意造成极大的扭曲,后世认为老子阴谋刻薄、老谋深算等,都是受韩非子的影响所致,持续2000多年的误解、扭曲,积非成是。但是,对照老子文本就不难发现,这些误解、歪曲、扭曲,与老子有何关系呢?岂不只能说明,播下龙种、却收获了跳蚤,是后人的逻辑思维能力太差的缘故吗?

老子与韩非的根本不同,在于老子是以“应该注意什么、应该做成什么”作为所有思想的出发点,韩非则是“非此即彼,有此无彼”式的对立式思维作为出发点。举例来说,老子说行不离辎重,孙子说军无辎重则亡,这都是正常思维,韩非则说无势之谓轻,离位之谓躁,是以生幽而死。

韩非子塞进来的“无势”“离位”都是与行不离辎重的“所指”不同的“新能指”,经这两个新能指的一转换,行不离辎重自然就从一个事实情境,变成了君王的存在情境,就可以在韩非子的逻辑轨道上,演绎出“独断”君主防御臣下的全部心理斗争技术。然而,韩非子演绎的一切,已经与老子的原意,毫无关系。

其实,韩非子是完全不理解真正的“无为”的。按照韩非子的逻辑,就是让君王一个人去与所有人战斗,也就是说韩非的逻辑预设是,君王个人是其权力的捍卫者,这就需要韩非子的全套法、术、势“统御”方法为武器——但是,这样的君主哪里还能“无为”?累也要被累死,不被累死也要操心、操劳、孤独、恐惧而早死。

症结在于,韩非不相信组织可以在规则之下保持有效秩序,韩非当然也不相信除了奖赏与惩罚之外,人的行为还有其他的驱动力,比如责任、信念、爱、同情等属于人类的情操。韩非认为人与动物是一样的,用奖赏与惩罚就可以控制其行为,而且臣民的行为,他也假设只有两类,忠诚与奸贼。

总而言之,韩非对于人类行为、组织的基本假设都是错误的,并不符合人类社会的现实,而且,就韩非子的思想来说,是对人类组织秩序的“有毒”思想,他的思想是在教唆或者唆使掌权者成为一个混蛋,也在诱导被领导者认为,除了做混蛋,自己一无是处。

韩非子的思想里,不乏对某些人类社会现实的洞察、批判,韩非子深刻地理解了“王的恐惧”,以及“王者孤独”。但其思想的基本逻辑,包括是其对君主角色的逻辑预设,都是错误的。

在沙漠里长不出森林。老子的思想是大海,不是韩非子的沙漠。用韩非子理解的老子来看老子,就像以沙漠来想象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