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胡族的汉化

首先要特别申明的是,本书使用的“胡族”这一名词,其基本含义就是“少数民族”。之所以用“胡族”而不用“少数民族”,并非对少数民族的歧视,而是为了行文的方便。例如“胡族汉化”若换成“少数民族汉化”,“汉族胡化”换成“汉族少数民族化”,意思尽管相同,却显得啰嗦,也缺少了某种韵味。所以,这里就沿用陈寅恪先生的说法,在一般情况下都将少数民族称为“胡族”。

他们为什么要抛弃本民族的生活习俗、文化价值观念,而向中原地区的汉族学习?答案很简单,通俗一点说是为了生存,文雅一点说是形势使然。这是因为,胡族或可以凭借武力,一时征服以汉族为主要居民的中原地区,但是如果要长期统治下去,就不能一味依恃军事力量,用汉高祖刘邦的话来说,就是可以“马上得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因此,作为闯入中原的异乡者,胡族在新鲜惊诧之余,自不能不接受先进的华夏文化,以适应新的生活环境。如果不实行汉化,他们就无法在中原立足,就要退回到大漠草原。

纵观中国的历史,正反两方面的例子都有。例如,我们很快就要讲到的拓跋鲜卑,他们在进入中原地区以后,即开始了艰难的汉化历程,其最终结果不仅建立巩固了北魏的政权,而且以他们为主角的北朝政权最终主导了南北中国的历史发展。反面的例子,则是后来的元朝。蒙古族统治者不顾本民族文化总体落后的事实,拒不接受汉族先进文化,企图以铁骑马刀维持在中原地区的统治,结果短短的几十年,只能再次退回到草原大漠,重新过起了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

这些史实表明,中国历史有个传统,凡是进入中原地区的胡族,他们的上层统治人物必须充分认识到汉化的重要性。尽管他们认识的水平有高低、接受的程度有深浅,但是一无例外,都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他们与先进文化之间的差距,并准备接受先进文化的洗礼。

西晋末年,率先进入中原地区的“五胡”,他们的上层领导人物,多数都有较高的汉文化修养,对于汉化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也有了较为明确的认识。我们先来看看胡族上层分子汉文化修养的水平。

按照“五胡”建国的顺序,第一个是匈奴。刘渊(249—310,字元海,新兴即山西忻州人,匈奴族,冒顿单于后裔,汉赵政权开国者)建国的时候叫“汉”,刘矅(?—329,字永明,刘渊养子,汉赵政权最后一位皇帝)继位以后,改国号为“赵”,也就是历史上所说的“前赵”,我们也可以称之为“汉赵”。汉赵政权的开创者刘渊,汉文化水平修养比较高。据史书记载,刘渊从小就喜欢读书,曾长期跟随汉人文士崔游(212—304,上党郡即今山西长治市郊黄碾镇人)学习,比较系统地研读了《诗经》《京氏易》《马氏尚书》和《史记》《汉书》及诸子百家等历史类著作。不过,刘渊最喜欢读的书还是《春秋左氏传》和《孙子兵法》,据说他几乎能够背诵出来。

不仅刘渊的汉文化水平很高,他的子侄儿孙也有比较高的汉文化修养,如刘渊的太子刘和(?—310,刘渊长子,母呼延皇后,以太子身份即位,不久死于刘聪发动的政变),史书说他“好学夙成,习《毛诗》《左氏春秋》《郑氏易》。”刘渊第四个儿子刘聪(?—318,汉赵皇帝,谥昭武皇帝,庙号烈宗),“幼而聪悟好学”,14岁的时候就已经“究通经史,兼综百家之言,孙吴《兵法》靡不诵之。”刘聪的书法水平也比较高,擅长草书、隶书,并善于写作文章,著有《述怀诗》一百多篇、赋颂五十余篇。

辅佐刘渊开国的重要谋臣刘宣,也是一个热衷于学习汉族文化的匈奴人,曾经拜著名学者孙炎为师,史书说他读书竟到了“不舍昼夜”的程度。刘宣也非常喜欢《毛诗》《春秋左氏传》等经典著作,还经常对人说:“要是我遇到了汉武帝,我肯定比金日磾(dī)强多了。”每当他读到《汉书》中的《萧何传》《邓禹传》两篇时,总是要反复吟咏:“我如果遇到了汉高祖(刘邦)或汉光武帝(刘秀),决计不会让萧何、邓禹这两个人单独在历史上留下美名!”言外之意,就是自己肯定能够建立超过二人的功业。

与匈奴刘氏相比,羯族的汉化修养要差一些,但他们也表现出对汉文化的浓厚兴趣。后赵的开创者石勒(274—333,上党武乡即今山西榆社人,羯族),虽然并不识字,却是一个“雅好文学”的胡族首领。据史书记载,即便是在行军打仗的过程中,石勒也经常饶有兴趣地让儒生们给他读史书,并且能够在听读的过程中,同儒生纵论古代帝王的是非善恶,而且往往一语中的、令人叹服。

例如,有一次石勒让人读《汉书》给自己听,当他听到郦食其劝刘邦分封六国的后代时,当即大惊道:“此法当失。何得遂成天下?”再往下听,听到在张良的劝谏下,刘邦放弃了分封六国的打算后,石勒说到:“赖有此耳。”意思就是说,幸亏有了张良的劝谏,才成就了汉高祖的大业。如果没有对汉文化的强烈兴趣和对汉文化的一定理解能力,石勒怎会对这个历史事件发表如此高明的见解?

石勒的次子石弘(314—335,字大雅,石勒次子,后赵第二位皇帝,后被石虎所杀),汉化水平较高,曾经跟随杜嘏学习经书、随续咸学习法律,后来石勒认为世道不太平,不能够专学“文业”,又让刘征、任播二人教石弘学习兵法。但是从总体上来说,羯族的汉化修养在“五胡”中最低,这一点我们在后面还要再讲。

鲜卑慕容氏的汉化水平,比匈奴、羯要高。例如,前燕政权的建立者慕容皝(297—348,昌黎棘城即今辽宁义县人,及其子慕容儁称帝,追谥文明皇帝,庙号太祖),“尚经学,善天文”;慕容儁(319—360,慕容皝第二子,死谥景昭皇帝,庙号烈祖),“博观图书,有文武干略”;后燕的后主慕容宝,“敦崇儒学,工谈论,善属文”;南燕的建立者慕容德(336—405,慕容皝幼子,南燕开国皇帝,谥号献武皇帝,庙号世宗),“博观群书,性清慎,多才艺。”正因为慕容鲜卑的汉化水平比较高,所以慕容氏所建立的诸燕政权,汉化色彩也比前赵、后赵要浓厚许多。

建立前秦政权的氐族苻氏,汉化水平也比较高,例如苻坚和他的一些兄弟子侄都有良好的汉文化修养。据记载,苻坚七八岁的时候,就请汉人文士作他的家庭教师,当时他的祖父苻洪(285—350,氐族,略阳临渭即今甘肃秦安陇城人,前秦政权奠基者,其子苻健称帝后,追谥惠武皇帝,庙号太祖)还和他开玩笑,说:“你小子也是戎狄异类,世世代代只知道喝酒,怎么现在还真想求学上进了?”话虽然是这么说,苻洪对孙儿的选择还是颇为欣赏。苻坚的汉文化水平,史书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性至孝,博学多才艺,有经济大志,要结英豪,以图纬世之宜。”

苻坚的弟弟苻融,“聪辩明慧,下笔成章,至于谈玄论道,虽道安无以出之。耳闻则诵,过目不忘,时人拟之王粲。尝著《浮屠赋》,壮丽清赡,世咸珍之。未有升高不赋,临丧不诔(lěi),朱彤、赵整等推其妙速。”大家要知道,道安(312—385,本姓卫,常山扶柳即今河北冀县西南人,东晋时期著名佛学大师)是东晋时期最负盛名的清谈家之一,以佛理入玄谈,在东晋南朝的玄学清谈界独领一时风骚。苻融不仅能够出口成诵、下笔成章,其清谈水平竟连道安也无法超越,由此可见苻融汉文化功力之深厚!升高必赋、临丧必诔,即使是一般的汉人文士也难以做到,因为这需要很高的文学素养。苻融能够“未有升高不赋,临丧不诔”,适足表明他的汉化水平之高!

苻坚的侄子苻朗(?—389,苻坚从兄之子,384年奉命出使彭城,归降东晋,因自恃甚高,后因气陵王忱兄弟,被王国宝谮杀),从小就热爱读书,手不释卷,清谈起来更是不知“日之将夕”,到东晋京师建康以后,“风流迈于一时,超然自得,志陵万物”。据说当时能够和苻朗说得上话的,也不过就一两个人而已,可见他自视之高。骠骑长史王忱,出自太原王氏家族,也是江东一时之秀,想去拜访苻朗,苻朗称病不见,楞是让自我感觉良好的王忱吃了一个闭门羹。苻朗曾模仿《老子》《庄子》的体例,撰写《苻子》三十卷,一时成为社会上的畅销书。

后秦的建立者羌族姚氏,汉化水平也不低。例如姚襄(331—357,南安赤亭即今甘肃陇西人,姚弋仲第五子,姚苌之兄),“好学博通,雅善谈论”;姚兴(366—416,姚苌长子,后秦第二位皇帝),“讲论经籍,不以兵难废业”;姚泓(388—417,姚兴长子,后秦末帝),“博学善谈论,尤好诗咏”。而从对文化事业的重视程度来看,后秦似更胜过前秦,例如姚兴为了将天竺高僧鸠摩罗什(344—413,一译“鸠摩罗耆婆”,祖籍天竺,生于龟兹国即今新疆库车,与玄奘、不空、真谛并称中国佛教四大译家而居其首,中国翻译学之鼻祖)礼请到国中,不惜发动一次战争,任命姚硕德统帅,领兵西伐,打败后凉吕氏,从而将鸠摩罗什迎到长安,“待以国师之礼”。姚兴此举,固然是出于弘扬佛法,但也体现出他对文化的敬意和对文明的渴望。

胡族领袖热衷于汉化,从更深层次的意义上来说,反映了他们的文化心态,这种文化心态具体表现为,胡族对本民族文化的不自信,和对先进文化的折服。有一个普遍性的现象值得我们关注,那就是“五胡”的统治者在建立政权以后,开始竞相“寻根”,声称他们也是炎黄子孙。

例如:

匈奴刘渊不仅“冒姓刘氏”,说自己是汉室之甥,还将建立的政权称为“汉”,并且“追尊刘禅为孝怀皇帝,立汉高祖以下三祖五宗神主而祭之”。

慕容鲜卑,自称“其先有熊氏(传说中的上古华夏部落,居于有熊,建有熊国,以有熊氏作为氏族始于少典,史言黄帝、炎帝皆为少典之子,有熊氏之地望位于今河南新郑。)之苗裔”。

氐族苻氏,则自称其祖先为“有扈氏(夏代一部落或酋邦,传说禹时曾“攻有扈”,《史记夏本纪》则记载“有扈氏不服,启伐之,大战于甘”,有扈代战败后沦为牧奴,有扈氏故地旧说在今陕西户县,但近人考订在今河南新乡的原阳、原武一带,此说更近史实)之苗裔”。

羌族姚氏,自认“其先有虞氏(传说之上古时代部落,始祖为虞幕即穷蝉,为黄帝曾孙,因封于“虞”故称有虞氏,舜即有虞氏部落之首领)之苗裔”。

匈奴人赫连勃勃,自称“夏后氏之苗裔”;鲜卑秃发乌孤,干脆直接说自己就是黄帝的后代。

……

十六国的胡族君主,为什么要在族源上宗黄祖炎,声称自己也是炎黄子孙呢?原因即如前面所说,就是为了证明自己和中原的汉族有着一样的血脉,与汉族乃是种族上的同根兄弟,在文化上也是同流共源。

事实上,胡族的汉化不仅表现在文化方面,还表现在他们的社会组织和经济生活等方面,也开始了汉化,尽管这种汉化还只是在初始阶段,还处在不自觉的状态,但毕竟已经迈出向文明前进的脚步。

据历史记载,五胡在社会组织上,有些已经开始由部落制向编户制过渡。例如羯族还称为“部”,而鲜卑已经有“户”的称呼了;同为鲜卑,慕容氏称为“户”,而另外一支阿柴虏则称为“部”。“部”与“户”尽管只是一字之差,却意味深长,这个差异并不仅仅是字面和涵义上的不同,更是社会形态上的根本性区别,陈寅恪先生曾说:“由部落变成编户,是胡族社会组织上的一个进化。”

再比如,中原汉族在作战方式上善于筑城而守,而以骑兵为主的胡族,则擅长驰骋野战,所以,从作战方式上也可以判断胡族的汉化程度。例如慕容鲜卑,不仅部落解散得比较早,而且他们善于守城。据史书记载,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攻打后燕的中山、邺、信都三城,都历时很长;刘裕北伐,攻打南燕的都城广固,也是打了近一年的时间,才攻克城池。慕容鲜卑为什么能够长久坚守城池呢?原因即在于他们汉化的程度比较高,陈寅恪先生因此说:“鲜卑部落解散,能守城,筑城,都是汉化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