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充满整个宇宙

本章可能是老子81章里最重要的一章。本章从三个角度完整地阐述了“道”:本体论的、价值论的、实践论的。从本体论上说,本章明确了道是先天地生,这就让所有对于老子的道,究竟比天更原始,比天之道更高一级的阐释,在老子文本之内就可以解决。老子的道,高于天,高于天之道,它是天地之母,所以玄牝是这个天地之母的形象类比。

令注释者分歧的是“先天地生”,道如果是先天地生,那么这个混成的物,究竟是什么呢?而且又与“有生于无”的无是个什么关系呢?从本体论角度,既然天地(即指宇宙)是有,这个有是从先天地的道中产生,同时老子有说过有生于无,那么道就应该是无,怎么老子在描述道的时候多次使用“有物混成”这种说法?道如果是物,那么这个生出天地的物,就是有啊,怎么又是无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实际上,在宇宙万物之前究竟是无还是有的本体论问题,困扰古代哲人,正如康德所说:人们在哲学的童年时代是从我们现在宁可结束的地方开始的,也就是说,首先研究关于上帝的知识,研究对于另一个世界的希望,或者干脆说另一个世界的性状,这是值得充分注意的。

康德所说的另一个世界的性状,就是古代哲人们争论不休的本体论问题,按照康德的说法,这是前科学时代的思想特征,不是先关心现实、自然、社会、人,而是对看不见的另一个世界沉思、争论,试图找到解释看得见世界的“定海神针”。

在本体论观念里,主要的三个论点是,无中生有、有中生有、神生万物。有中生有的最高代表,西方是原子论,中国是气论;神生万物,西方是基督教的创世论,中国要到战国之后才逐渐发明盘古开天、女娲造人这种神生万物的观念;无中生有,西方最早是阿那克西曼德(前611—前547年)主张世界产生于无限或无穷,中国就是老子,而且阿那克西曼德对于“无穷”的解释也与老子一样,认为是一个永恒不朽的实体。就像道作为物又作为无的“矛盾体”,阿那克西曼德的无穷也是无与实物的矛盾体。这个明显的逻辑漏洞被其后的哲人反驳。

到了伊壁鸠鲁(前341—前270年)学派,就明确提出“首先,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从无中产生。否则,一切东西都可以从任何其他事物中产生,而不需要相应的种子”,这是针对无中生有观点的反驳。同时伊壁鸠鲁提出了古代本体论最高级、最精密的形态,一种彻底的原子论本体论,即使放到今天也依然不失其合理性。

伊壁鸠鲁的后学卢克莱修(前99—前55年)在《物性论》(或《万物本性论》)里更系统地阐述了原子本体论:除了原子与虚空,没有其他独立存在者。存在着一个不可触摸的空间、虚空和空无。如果没有虚空,万物就完全无法运动。在万物构成中,有两类物质,一种是万物的始基,即原子,另一种是有始基组合而成的东西,其中,万物的始基是任何力量也毁灭不掉的。

由此卢克莱修对原子性状做了说明:原子永远快速运动;原子的性状多样,但不是无限多样;同一种形状的原子数量无限;事物由多种原子组成;原子组成事物的方式不是无穷多;原子没有颜色、冷热;原子没有心理活动。因此,卢克莱修导出了几个影响深远的结论:世界数量无限,有生有灭;灵魂是十分精细的物体,灵魂不能独立于身体存在,灵魂是有死的。

引述伊壁鸠鲁到卢克莱修的原子论,是因为这是关于世界本体论、发生论最具有逻辑自洽性的理论。

在中国古代思想里,气的观念在春秋之前就存在,周幽王二年(前780年),周太史伯阳父(即史伯)就用阴阳之气的关系解释地震: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今三川实震,是阳失其所而镇阴也。阳失而在阴,川源必塞。

可见气的观念与阴阳(即周易)是很早就被用于对自然现象(也是道德现象)的解释之中了。老子作为周守藏室之史,是史伯的晚辈,不可能对这个“家学”渊源不了解。但值得注意的是,老子五千言,只说了“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心使气曰强”等,没有将气、阴阳当作万物的“始基”。

老子的本体论是“太初有道”,即道是先天地生的天地之母。老子的发生论(创世论)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本章里的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将道放在了宇宙论的视角,即不仅是以国家、邦国、天下的人间秩序看待道,而是以天地(宇宙)、万物、风雨雷电等纯自然的视角看待道。道寂寞无言,阔大辽远,卓然独立,不生不灭,不变不易,周行不息——这不就是一幅天体运行的美妙图景吗!

老子认为,在宇宙天地运行的背后,有这么一个叫作道的“物”,它在主导者万物的运动,周行而不殆,周而复始地运动,永不停息。老子说,我不知道它叫做什么,只能给它一个名字叫道,这个道是应该怎么描述呢?只能勉强用一个“大”(巨大)来形容。这是老子明确地将“大”作为“道”的核心特征。

想象一下写出上面这段话的老子,心里是如何透亮,脑海里呈现的是一幅多么宏大辽阔的宇宙图景,我想把康德的这段话送给老子:当伽利略让他的球以他自己选定的重量向下滚过斜面时,当托里拆利让空气托住一个他事先设想与一个他已知的水柱的重量相等的重量时,或者在更晚近的时候,当施塔尔通过抽出和归还某种东西而使金属变成钙盐又把钙盐再变成金属时,在所有的自然研究者心中升起了一道光明。他们理解到理性只洞察它自己根据自己的规划产生的东西,它必须以自己按照不变的规律进行判断的原则走在前面,强迫自然回答自己的问题,必须不让自己仿佛是被自然独自用襻带牵着走。

在老子心中升起了一道光明:道充满宇宙。从此,世界被分成了两类,有道的世界,无道的世界。人也分成两种:尊道而贵德者;无道无德者。人类的命运、王侯的命运也分成两类三个情形: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得之;同于德者,德亦得之;同于失者,失亦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