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化身体的感通与交换

对比于《庄子》对符号身体的规训与支离之批判,可看到《庄子》笔下的技艺实践中的身体,具有了一定程度的自由性、解放性、融入性、整体性和觉察性。如以梓庆削木为鐻的体验历程来说,在进入形神合一的全神在身的身体感之前,实践者必须有一番真诚而专注的工夫来转化「身心」前见,这些前见既包括功名利禄、美丑是非等心知的意识型态,也包括了这些意识框架内化为身体规训的习性;换言之,那些符号化的身心框架必须渐渐移除,以重新将身体柔化敞开于技艺的物质情境中,以调合、顺从甚至完全融入技艺对象,使得身/心/物之间成为体合一如的连续整体。如果说,符号化的身体在身心、心物的关系中常常落入支离、僵硬、对立的状态,那么技艺化的身体便可能带有更多的整体、流动、合一等特性。基本上可以说,《庄子》对符号化的身体大抵采取批判嘲讽的立场,而对技艺化的身体则多所赞许肯定,甚至给予「技进于道」的评价。正如笔者上述所澄清的,《庄子》所称许的「技进于道」之身体状态,不只具有全神在形的身体整体性,同时亦有全角是神的虚灵觉照性,如此形神不二、忘觉一如的状态,便是技进于道的「道」性,也是技艺之身可以契通于养生之处。

  问题是,技艺身体的工夫实践在某种程度虽解放了符号身体的前见束缚,进入形神一体的无待自由之境,但我们要进一步再问的是:这种技进于道的艺术创作中的自由无待,是否就是《庄子》〈逍遥游〉中「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而游于无穷」的逍遥?是否就是「至人无己,圣人无功,神人无名」的无待?是否就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天籁?换言之,百工技艺之道和《庄子》真人之道,虽然有其契合类似处,但两者还是有其重要的本质差异,至于技艺之道(百工之身)和逍遥之道(真人之身)要如何区分?对此,必须进到《庄子》身体观的第三个维度,即有关气化身体的感通与交换。

  关于技艺身体和气化身体的本质差别,或许可从底下这一区分谈起。〈逍遥游〉曾论及列子这种生命实践的类型,而在评论其生命层次的位阶时,《庄子》将列子放在宋荣子之后、真人(通于至人神人圣人)之前,他虽也超然于世俗功名、利禄的竞逐追求(即超越于「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和「举世誉之非之」),已进入「御风而行,泠然善也」的美妙之境,但《庄子》却仍将之评为「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以对比于「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註73)换言之,列子的御风之道和真人的逍遥之道的差别便在于:有待和无待。

或许可将列子御风而行视为一种高超的技艺之寓,而他的御风技艺所达到的泠然善境,虽有其工夫修养在(如暂时释怀名利荣辱的前见),而他的自由也犹如庖丁手持游刃却能在牛体之间悠游自在;但《庄子》却仍然要指出这种暂时的自由自在是有所依待的,也就是依待某种特殊的物质媒介、工具或情境,例如列子透过与风互渗、庖丁透过刀刃、吕梁泳者透过水流、梓庆凭借削木、轮扁透过斲轮、痀偻老人透过竹杖。换言之,技艺之道的自由是透过精神专注于一技一艺的身心感,并将此时的身心、物我互渗合一,由此达到技进于道的妙境。这种身体状态,前文说过它可以具有:自由、解放、融入、整体和觉察等特性,因此与真人逍遥之道的气化身体有其相似处。但由于技艺之道是将精神专注于一技一艺,并透过与特定物质对象的融合来达到一体感,并在这种身体与工具、对象的连续状态中,进行特定情境的身体运动或物质形式的创造;而这在《庄子》真人的境界看来,其自由不免落入一端之徼向,不能像真人那般完全不依凭特定物质徼向而融入宇宙本体自身,成为宏大的十字打开。若以《庄子》的「通」之概念说,技艺之道的身体之敞开,乃是凭借特定物质的作用而成为敞开的通道,以成就互渗融贯的体知;然而这样的敞开不免太过偏狭限定,而不能完全十字打开。而《庄子》真人逍遥之道的通达,乃如上述「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那般无限地敞开。

技艺的身体专注于某一具体物质,并与契合为一,因此其敞开的对象只限于技艺的物质媒介,虽能和艺术对象情景交融地合一,而有其絶妙的艺术创造,但却也限于一技一艺之道,而非等于「同于大通」之道,而同于大通乃是将自己的身心和天地万物之整体融贯,或者说它并没任何的焦点对象,它的敞开对象并非限于一技一物,而是以整个无名的宇宙自身为融合对象,或者说将身体完全敞开于无名的存有之朗现,如此融入存有开显的气化大流,而透显出存有美学的冥契性,换言之,此时的身体乃呈现出完全敞开的通道,它成为气化流行的交换场所,如此的身体乃属于气化的身体、交换的身体。换言之,这个身体不只属技艺的身体之某一徼向的融入而已,它乃是融入没有徼向的宇宙自身,而成为宇宙化的身体。

  若用冥契的概念说,技艺之道乃透过一技一艺之专注、忘怀,而进入艺术游境;而逍遥之道则是将自己专注、忘怀于宇宙自身,以达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逍遥游境。两者正因为有待(即凭借特定技艺媒介再与之融合)与无待(只是融入非对象化的气化宇宙自身)的差别,而产生通达的深度和广度的重大差别。而真人这种将身体完全向无名言、非对象的宇宙本体的敞开与通达,将导致身体的十字打开,并成为气化宇宙的高速流通渠道,这种完全融入气化宇宙的身体,可以称为宇宙化的身体,这种身体将成为人与万物相互感通与交换的最佳场所(註74)。换言之,这种身体由于解放了符号身体的规训框架,也进一步打开了技艺身体的特定通道,完全让自己的身体融入气化宇宙的大体,同时也就让自己的身体柔化如水,这种专气至柔般的流动身体,即是高度气化的身体。如果没有进到这一存有论的层次来,便无法理解《庄子》一书诸多有关真人身体的描述。

  我们可以〈人间世〉的心斋工夫和境界为例,来看逍遥之道和技艺之道的差别。首先,心斋的工夫内涵在于:「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註75)不只技艺之道要有专注工夫,逍遥之道也同样要求「一志」的专注,而专注是为了扫除感官和心知的前见堵塞,正如〈斋物论〉的隐机要求「形如槁木、心若死灰」,〈大宗师〉的坐忘要求「堕枝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在宥〉「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註76)这都是对人身心被符号化规训所遗留的遮蔽给予全面性的打扫,其目的当是为了让身心从新整合而成为「气化」最佳的交换「通道」(亦是「神明」最佳的安居之「虚室」)。身心就好像一个容器或房室般,当中多余的固持被移去而成为「虚」时,此时反而敞开而得以「听之以气」,亦即让宇宙气化流行的力量充润、盈满、流通。这种「听之以气」的状态,其实便是融入道的力量运动状态,而道的力量运动之所以得以如此畅通无阻地来去交换而循环不歇,便因为万物之间保有「虚」的敞开和容纳本质(「唯道集虚」);而人由于文化规训的成心成见,才使得身体的虚、通受到了滞塞,而心斋工夫便是要回复身心的清朗通达,以重回气化交换的流通网络:「同于大通」、「大同乎涬溟」。

而〈人间世〉指出在「心斋」的工夫达到「未始有回」(亦即「丧我」、「至人无己」)之时,即社会性自我的前见淡化而融释之后,会来到一种「以无知知」的境界:「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註77)这种「听气」、「集虚」的身心状态,它说就好像四面窗开、毫无遮蔽、完全清空的虚室般,寛敞、畅通、明亮,而且安祥柔和;而这种耳目心知的清净状态,将使得一切的存在(包括鬼神、他人、万物)都可以在这样的身心场所中交感遇合,换言之,这是一种十字打开的身心状态,宇宙各种生命力量都可以会通、栖居在此。而这种「听之以气」状态,也是〈齐物论〉隐机丧我所达至的「聆闻天籁」状态,亦即万物之间的气化共振之交响,都和我的身心融合交感。

  这种与天地万物为一、交流的状态,便是宇宙一体的身体感。也就是上述〈逍遥游〉「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同注73)的无限身体、绵延感。因为此时的身体是个十方来、十方去的交换场所,不被个我主体的躯体所蔽所限,而因气化的交换绵延、感通连结而有身体扩张延伸感,没有了边界的屏隔。例如〈大宗师〉就一再描述类似的真人身体感:「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註78)

如此气化、宇宙化而「以游无穷」的身体,〈应帝王〉又将之称为「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註79)身心的敞开、扩大而「以游无穷」、「莫知其极」、「体尽无穷」、「而游无朕」,这才是《庄子》逍遥之道的宏大身体感,它远远超越了技艺之道的身体,因为一技一艺所敞开的身体通道,对真正的体道者而言仍然因有待于一端而受限太大,如果能将这个固定技艺的通道给予十字打开的话,那么人和物的冥契合一就不再受限于技艺媒介的融合而已,而是与整个宇宙的气化、物化相融合(「同于大通」、「大同乎涬溟」)。对这种形、气、神合一的大身体状态,〈刻意〉篇讲的很传神:「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惔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註80)

前面技艺之道的「神」,它的专注、融合所产生的「游」,主要偏限在当下的物质情境中,例如庖丁是游刃于牛体之间、列子是游于风、梓庆是神游于木鐻、吕梁泳者则是游于水等,这种技艺游戏所达的自由,一者藉由融合特定物境而至,所以无法通达于物化之整体;二者其神限于一端之游,所以无法四达并流。而《庄子》逍遥之道则是融入气化宇宙之整体流动,而所谓「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其实便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种真人与浩瀚宇宙同体共在,便是「一之精通,合于天伦」。而〈天下〉篇则称此为进入:「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生死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註81)

  很显然的,逍遥之道是一种宇宙性的存有状态,它融入于物化天籁的存有连续、全体大美的变化大流之中,真人从此才得于成为浩瀚充实的生命,而这种「道大,天大,地大,王(人)亦大」的「大」,不是因为自我人格的伟大,反而是主体自我消融于天地万物的整全之道中,完全与之共在、共命、共流、共化,才成其为大。这种「天地并与」、「与天地精神往来」、「与造物者游」、「名为同帝」、「合于天伦」、「同于大通」、「大同涬溟」的状态,不再只停住在一技一艺的美,而是融入存有大流、物化天籁的存有美学、自然冥契美学。(註82)换言之,这里有着天地存有活力之大美与宇宙契合的神圣向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