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偏安江左的移民政权

往事已矣,逝者如斯!当我们回眸这段尘封已久的历史,就会惊奇地发现,当年这场席卷华夏大地的移民浪潮,原来并不只是一部民众痛苦哀号的血泪史。在无数的血腥屠杀和妻离子散的背后,文明的脚步依然在前进;在旧有文化中心遭到清洗的同时,却是新的文化中心的孕育生成!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今天侈谈的“六朝文化”,就实质来说,乃是一种移民文化。如果没有魏晋时期一拨又一拨的移民,江南的开发还不知要迟到多少年!所谓“永嘉之末,华夏衣缨,尽过江表”,绝对不是虚妄的夸张之辞,而是历史的真实写照!

就统治阶级的核心层来说,不仅东晋的执政主体是永嘉之际南迁的北方世家大族,就是紧承其后的宋、齐、梁三朝,政权的主宰者依然是北方南来的次等士族,宋齐梁三朝皇室的祖籍地无一不在北方。只有到了陈朝,南方人才开始在政治上趋于主导地位,不过这个时候,南朝已经走到了历史的尽头,由北方实现江山一统的前景已经隐约可见!

对于魏晋南北朝时期人口大流动的历史意义,中外学者有过很多精彩的论述。尽管他们分析问题的角度不同、论证的途径相异,得出的结论也不完全一致,但有一点却是大家都认可的,即东晋南朝在本质上是一个“移民政权”。这个认识十分关键,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为我们进一步认识和理解魏晋南北朝“混乱”的历史拨开了迷雾。

如著名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先生曾以《南史》列传人物为切入点,在排除了后妃、宗室、孝义等类项之外,共得728人,在这728人中,原籍北方者506人,原籍南方者222人。据此谭先生指出:“东晋南朝虽立国江左,然其庙堂卿相,要皆以过江中州人士及其后裔任之。”在此基础上,他进一步指出东晋南朝人口移动对江南开发的意义,在他看来,大规模的人口南迁,乃是“中华民族发展史上之一大关键,盖南方长江流域之日渐开发,北方黄河流域之日就衰落,比较纯粹之华夏血统之南徙,胥由于此也。”

陈寅恪先生则说,东晋南朝的政治局面,乃是北方移民及其后裔与南方土著的结合所开创的,也就是:“南人与北人戮力同心,共御外侮,赤县神州免于全部陆沉,东晋南朝三百年的世局因此决定。”

著名历史学家周一良先生则分析了东晋南朝政局的变化。他认为东晋时期中央政权还向南方人开放,但经过百年的巩固,南下北人渐渐站稳脚跟以后,中央政权也就慢慢地对南人关闭了。宋齐梁三朝的权力中枢一直控制在“侨人”(南下北人)手中,这种情况到梁陈之际才又重新发生变化,南方土著的势力才又重新抬头。一句话,东晋南朝政权在绝大多数时间里,是由南下的流民掌握的。

日本著名汉学家中村圭尔则说,东晋以后北方人口的流入,“江南的开发也飞跃地展开,奠定了十世纪以后江南发展成全国经济中心的基础。”

韩国著名汉学家朴汉济的表述则充满了浪漫的色彩。他说东晋南朝的人口南移,“如同乘坐‘五月花(May Flower)’船的移住民(侨民)建立了新亚美利加一样,东晋南朝时代南方的北来侨民成了主导历史的势力。”

对于以上这些表述,我们可能不尽认同,但他们所关注的人口移动问题,确是我们不能忽视的大课题。人口移动的问题,乃是魏晋南北朝史学术研究领域的基础性课题。任何忽视或轻视这一问题的研究者,对于他的学术研究水平,我们都会心存怀疑!就历史的实际情况来看,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人口流动始终未曾停止,不过,大规模的人口流动,主要发生在东晋统治的一百多年间。

在其后的宋、齐、梁、陈时期,也就是南北朝对峙局面形成以后,北方虽然也不断有人口向南方迁徙,但这些人口移动始终不成规模,就好像潺潺的溪流,虽然偶有两朵浪花激起,却始终掀不起巨浪。这是因为北方在经过一百多年的战乱之后,社会形势开始趋于稳定,留居故土的汉人对于胡族的排斥之情业已淡化,再加上少数民族的首领也开始注意礼待中原地区的汉人士大夫,胡汉民族矛盾已经大大缓和。

与此同时,南朝由于统治阶级的内乱频繁发生,改朝换代不时而有,因此其社会形势比起北朝反而更加动荡。这样一来,北方人民向南方迁徙的理由就消失了,安土重迁的思想观念又开始发挥主导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