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清谈不仅讲究谈论的主题,还特别在意谈话的形式。清谈的形式,包括许多方面的内容,诸如清谈的场所、清谈的对象、清谈的程式安排、清谈时运用的术语、清谈时使用的道具,等等,这些都是有说法的。
以清谈的场所来说,名士清谈是不太讲究的,他们在意的是清谈的对象、清谈的话题。绝大多数清谈,是在私人家里进行的,甚至于就在清谈者一方的卧室进行。例如东晋名相王导(276—339,字茂弘,琅邪临沂即今山东临沂人,东晋政权奠基人之一),有一次和殷浩(303—356,字渊源,陈郡长平即今河南西华人,东晋著名清谈家、名士)清谈,干脆把他也叫到自己的床上,两人就在蚊帐里清谈。
当然,也有一些清谈是在公共场合进行,这个公共场合一般都是寺庙。有关史籍中常见到的“瓦官寺”就经常举办清谈盛会,这和该寺的方丈支遁(314—366,字道林,世称支公,或林公,本姓关,东晋高僧、文学家、佛学家、清谈名士)本人就是一个喜欢辩论、水平很高的清谈家有关系。除此而外,魏晋南北朝的名士们还喜欢在野外清谈。例如洛水之滨,就是一处令西晋名士流连忘返、清谈不倦的胜地。甚至到了东晋南渡,王导还不时回忆起昔日洛水清谈的盛况。
以清谈的方式来说,有笔谈、也有口谈,不过绝大多数是口谈。所谓“笔谈”,顾名思义,就是将想要说的写在纸上。至于为什么要采用这种方式,我的推测是,有些清谈家可能不善于语言表达,或者口吃,可能更擅长于作文。笔谈也分几种方式,有的是自问自答,使用这种方式大概是不屑于同别人论辩,于是便自娱自乐。也有些笔谈是问答式的,就是面对别人提出的质疑或批评,自己再写出回应的文章,这有点像今天的学术商榷。
例如,嵇康(224—263,字叔夜,谯国铚(zhì)县即今安徽濉溪人,曹魏思想家、音乐家、文学家)曾写过一篇《养生论》,向秀(约227—272,字子期,河内怀县即今河南武陟人,“竹林七贤”之一)对他的观点进行质疑,就写出了《难养生论》。面对向秀的问难,嵇康便又写了一篇《答向子期难养生论》,对自己的观点做进一步阐述。
不过,清谈多数还是采用口谈的形式进行,这又分为几种方式。一种是两人对谈,即所谓主客对答,具体说就是:某甲就某一个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他就是这场清谈中的“主”;某乙对甲的见解提出不同意见,或者进行质疑,某乙就是这场清谈中的“客”。主客之间往往就同一问题反复争论,互相辩难,直到一方理屈辞穷,这场清谈才算结束。
这种“主客对答”的清谈方式,有点类似于我们今天的大专辩论比赛,或者法庭控辩双方的论争。只不过,清谈不设第三方的裁判或法官,胜负由清谈双方自行认可。这是最常用的一种“清谈”方式。
除了这种主客二人对答的清谈方式外,还有一种“一主多客”或“一客多主”。这是一种有许多人共同参与的“清谈”。不过主客双方尽管都有好几个人,但要以其中的一个人为主,其他人可以随时插话补充。例如,发生在东晋穆帝永和九年(353)农历三月初三的“兰亭集会”,就是一次“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的大规模清谈盛会。完全可以想象得出,这许多人共同参与的清谈盛会,肯定给王羲之留下无法忘怀的深刻印象,否则他怎么能够写出辉映千古的《兰亭集序》!
除以上两种以外,还有一种“自为主客”的清谈方式,说得明白一点,就是自言自语。这往往是在别人对问题都提不出“高见”的时候,某人可以就这个问题自己设疑,自己解答,以发表他的高超见解。
如史书就记载,素有“风流宰相”之称的谢安(320—385,字安石,陈郡阳夏即今河南太康人,东晋著名政治家、名士)也非常热衷于玄学清谈。有一天他和许询(生卒年不详,字玄度,祖籍高阳即今河北高阳,侨寓会稽即今浙江绍兴,东晋文学家)、支遁在王濛(309—347,字仲祖,小字阿奴,太原晋阳即今山西太原人,东晋名士、外戚)家中相遇,谢安提议:“诸位都是当今名士,今天不期而遇,真是机会难得,大家何不清谈一番,以抒怀抱?”王濛拿出《庄子》,随手翻到《渔父》篇。于是,大家就此展开激烈争辩,及至最后众人都穷于词理。谢安于是“自叙其意,作万余语”,侃侃而谈,说完以后,神情萧散,悠然自得。众人在敬佩之余,皆自愧不如。
无论是主客问答,还是一主多客、一客多主,甚至于自问自答式的清谈,都非常富于思辨性,与现代演讲辩论不无共通之处。因此,清谈自然也就十分注重观点的标新立异,要能够“见人之所未见,言人之所未言”。如果一味步人后尘、拾人牙慧,提不出新颖的观点,当然就会令人感到郁闷烦躁。据记载,孙盛有一次到“尤善玄言”的殷浩家中去“清谈”,二人竟谈到废寝忘食、不愿离去的地步。假如他们谈的都是老一套,他们会互相吸引、互相敬佩到这个程度吗?
一场令人如饮甘醇的“清谈”,理论观点的标新立异当然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如果没有高超的语言表达技巧,也就无法将新观点新见解表现得淋漓尽致,所以,要成为一位高水平的清谈家,还必须具有高超的语言水平和论辩技巧。
有一次,刘惔(生卒年不详,约345年前后在世,字真长,沛国相县即今安徽宿州朱仙庄镇人,东晋著名清谈家)到王濛家中“清谈”。刘惔走后,王濛的儿子问父亲:“你和刘惔谁赢了?”王濛说:“韵音令辞不如我,往辄破的胜我。”
“韵音令辞”意思是语言优美动听,包括声调抑扬顿挫、和畅悦耳和词语准确犀利、精当有力;“往辄破的”意思是说理论上一发即中,包括观点、理论上的创新。王濛的意思是说:从语言技巧方面来讲,刘惔比不上我;从理论观点创新方面来说,是他胜过了我。由此可见,在王濛的眼中,“清谈”的内容和形式是同样重要的,当然,王濛的看法也就是当时清谈家们的普遍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