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不适国事而谋先王,皆归取度者也。(出自《外储说左上》)
不考虑国家实际情况,只相信先王之言,这种做法的实质都是“相信外在的尺码而不相信自己的脚”。
案例1:郑人买履
郑国有个打算买鞋的人,先自己量好脚的尺码,然后把它放在座位上,等到去集市时却忘了带上。已经挑好了鞍,才说道:“我忘记拿尺码了。”于是返回家里去取。等到再返回集市时,集市已经散了,结果没有买到鞋。有人说!“为什么不用脚试试?”他说:“我宁愿相信尺码,不能相信自己的脚。”
【解】:
韩非子要表达的原意是,国家自己的现实情况相当于自己的脚,先王之言相当于尺码,愚蠢的治国者,宁愿相信尺码,也不相信自己的脚。
郑人买履是《韩非子》一书中知名度最高的典故之一,是对教条主义最形象的鞭挞!
明主者,鉴于外也,而外事不得不成。(出自《外储说右下》)
明智的君主,借鉴国外的经验,然而对国外的事情借鉴不当,还是不能成功。其中隐藏的最大风险,是别有用心的人为利益驱使,内外造势,推波助澜,让君主和国家成为殉品。
故事1:燕王贵子之
子之担任燕相,地位尊贵并专权独断。苏代为齐国出使燕国,燕王问他说:“齐宣王是怎样的一个君主?”苏代回答说:“一定不会称霸天下了。”燕王说: “为什么?”苏代回答说:“过去齐桓公称霸的时候,朝廷内的事托付给鲍叔牙,朝廷外的事托付给管仲,桓公蓬头散发和宫女肠混,每天在宫中市场游玩。现在的齐王不相信他的大臣。”于是燕王就更加信赖子之。子之听说后,派人赠给苏代一百镒金,随便他派什么用场。
另一种说法:苏代为齐国出使燕国,看到若不使子之获得好处,就一定不能办成事情回国,奉献和赏赐的东西也不会拿出来,于是见到燕王,就称赞齐王。燕王说:“齐王这样贤明,那不是一定要称王天下了吗?”苏代说:“挽救危亡都来不及,怎么能称王呢?”燕王说;“为什么?”苏代说:“他对所爱的大臣任用不当。”燕王说:“齐国灭亡又是为什么呢?”苏代说:“过去齐桓公敬爱管仲,立为仲父,国内大事由他处理,国外大事由他决断、全国的事都由他掌握,所以能够彻底匡正天下,多次会合诸侯。现在的齐王对所爱的大臣任用不当,所以知道齐国要灭亡。”燕王说:“现在我任用子之,天下的人还没有听说呐。”于是第二天大行朝会,全听子之。
【评】:
成功的案例背后自有其一整套因果逻辑,人们不肯费神、动脑子对待这种事实,却很容易把个别能看得见的表征性要素简化为成功的充分必要要素(其实就是缺乏逻辑思辨能力,又贪高贪快)。有这么一种愚蠢的认知逻辑在先,一些别有用心的逐利者(比如苏秦的弟弟苏代这种辨士)再摇舌鼓唇,一些错误的重大决策就这样做出了。
当今也常见很多企业的老板,也有这种好高好快的心态,也有这种简化标杆案例成功逻辑的愚蠢认知逻辑,另外这个时代又有数量更多的辨士(专家顾问),所以做出像燕王这样愚蠢决策的情况很常见。
故事2:燕王让国
潘寿对燕王说:“大王不如把国家让给子之。人们所以说尧很贤明,是因为他把天下让给了许由,而许由又肯定不接受,那就是尧有让天下的名声而实际上又不失去天下。现在大王把国家让给子之,子之肯定不接受,这样就是大王有让国家给子之的名声而和尧有同样的行为。”于是燕王就把国家整个地托付给了子之,子之异常尊贵。
另一种说法:潘寿是个隐士。燕王派人招请他。潘寿拜见燕王说:“我担心子之会像益一样。”燕王说:“怎么像益一样呢?”潘寿回答说:“古时禹死时,本打算把天下传给益,禹的儿子启的手下人就相互勾结攻益而立启。现在大王相信宠爱子之,准备把国家传给子之,而太子的手下人都怀有官印,子之的手下人却没有一个在朝廷做官的。大王如果不幸去世,那么子之也就要像益一样了。”燕王因而把官吏的印都收上来,凡是俸禄在三百石以上的官印都交给子之处理,子之的地位大大尊贵了。
韩非子评:
君主用来作为借鉴的,是诸侯手下的士人们,而现在诸侯手下的士人们都是一些私人的党羽。君主用来作为荣誉的,是隐居山林的士人们,而现在隐居山林的士人们都是一些私人的门客。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剥夺的权力在于之手里。所以吴章说:“君主不假装恨人或爱人。因为假装爱某人之后,就不好再恨他;假装恨某人之后,就不好再爱他了。”
另一种说法:燕王想把国家传给子之,向潘寿讨教,潘寿回答说:“禹宠爱益,要把天下托付给益,过后不久又把启手下的人任为官吏。禹到年老的时候,又认为启不足以担任天下大事,所以把天下传给益,但权势都在启手中。过后不久启和他的朋党向益进攻,夺了益的天下。这是禹名义上把天下传给益,实际上是叫启自己夺取天下。这表明禹远远比不上尧和舜。现在大王想把国家传给子之,而官吏没有一个不是太子手下的人,这是名义上传子之而实际上让太子自己夺回。”燕王于是收回官印,凡是俸禄在三百石以上的官印都交子之处理,子之地位就尊贵了。
方吾评:
方吾子说:“我听说古礼上讲:出外不和穿同样服装的人坐同一辆车,居家不和同一家族的人聚居在一起,何况做君主的把权势外借呢?”
吴章评:
吴章对韩宣王说:“君主不可以假装爱人,否则,其他时候就不能再恨他了;也不可以假装恨人,否则,其他时候就不能再爱他了。所以假装恨、假装爱的感情稍有表现,阿谈奉承者就会根据这个去诋毁或称赞他人。即使是明君也不能再把爱憎收回来的,更何况是把真实的感情表露给人呢!”
【评】:
组织领导者逐名钓誉,而不以组织最大利益为重,其实就是一种极度的“大私”。而其之所以追逐这样的名誉,又在对标杆案例(尧舜禹禅让)的错误解读上。而其之所以错误解读,又在于缺乏独立思考和判断能力。所以,领导者提高基本修养,保持理性、客观、不钻牛角尖,同时又时刻警醒自己对组织的责任所在(公心),才能避免燕王哙的这种愚蠢、荒唐的作为。
备注:燕王哙学习传说中的“尧舜禹”圣举,把王位禅让给大臣子之(这事春秋战国史上绝无仅有的),太子势力不服,于是燕国大乱。中山国趁机进攻燕国,夺取了燕国几十座城池;齐国也趁机攻燕,杀死了燕王哙,活禽了子之,燕国亡国。后在赵国帮助下,又立了燕昭王,才得以复国。
故事3:樛留论“两用”
韩宣王向樛留询问:“我想同时重用公仲和公叔,可以吗?”樛留回答说:“过去魏国同时重用楼鼻、翟强而丧失了黄河以西的领土,楚国同时重用昭、景两大姓而丧失了鄢、郢两地。现在您要同时重用公仲、公叔,他们必将内争权势而外通敌国,国家就一定要有忧患了。”
有人说:过去齐桓公同时重用管仲、鲍叔,成汤同时重用伊尹、仲虺。如果同时重用两个大臣是国家的忧患,那么桓公就不能称霸,成汤就不能称王。齐湣王只重用一个淖齿,结果自己被淖齿杀死在东庙;赵武灵王只重用一个李兑,结果自己被李兑围困饿死。韩非子评:
君主有术,同时重用两个人也不构成忧患;君主无术,同时重用两个人就会导致内争权势而外通敌国,重用一个人就会导致大臣专权而劫杀君主。现在樛留不能用术去劝说君主,却叫他的君主不同时重用两个人而只重用一个人。这种做法,若没有丧失西河、鄢、郢的忧患,就定有杀身饿死的祸害。即是说,樛留没有好见解向君主恰当进言。(出自《难一》)
【评】:
这个案例是个极好讲教条主义的案例。
同时重用两个大臣,让他们相互制衡。这个做法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呢?樛留认为是错的,他的论据是魏、楚两个国家曾经同时重用两个大臣而造成国家重大损失的失败案例。另外又有人认为“两用”大臣是对的,他们的论据是齐桓公同时重要管仲、鲍叔牙,而成汤同时重要伊尹、仲虺的成功案例。
我们从中不难够看出教条主义的死穴:缺乏逻辑思辨,对于成功案例和失败案例的成败逻辑,都没有系统化分析能力,很随机地摘取一个局部的表征性要素,把它指定为成功或是失败的充分必要条件。
韩非子比较有洞察力,他指出“两用”大臣只是表象因素,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要素,关键要素是君主用术的能力。
【本节总解评】:
教条主义的本质,就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其然”是表征所在,“其所以然”是原理所在、是因果逻辑所在、是很多隐形支持要素所在。
教条主义大行其道,原因在于三个“不好”:
第一是心态不好;采取行动前的心态是好高骛远、求快求大,很容易“贪令智昏”。
第二是动机不好;如果事情的定位一开始就是“形象工程”、“政治工程”、“考验执行力的工程”,一切恶果都是水到渠成的,不如此倒不正常。
第三是认知能力不好;缺乏基本的逻辑思维能力,思考方式粗放、不严谨,表现症状是神秘主义、“随大流”主义、以偏概全、忽略潜在条件、想当然等。认知是错的,焉有行动是对的?缴纳“智商税”是定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