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进一步描述“含德之厚”的得道圣人的具体状态,这里有非常清晰的逻辑路径:首先是做到玄同,然后就可以为天下贵。天下贵,为天下所贵,这是君王或素王(圣人、大师、大学者)的“终极境界”了吧?古今中外,都有这种理想人格的推崇,中国因为没有人格神,对于这种有道君主、有德君子、圣人的信仰就更加深厚。
批判中国古代政治制度与思想的认为,中国古代重视人治,不重视法治,所以对君子、贤臣、明君过于信仰。这种批评,听起来似乎有道理,实际上有点求全责备:中国古代不是不重视政治制度,而是缺乏、也没有发展出西方式权力制衡的政治体制,这是客观事实的;但并不意味着区分君子小人、贤臣奸臣、明君昏君就有什么不对,即使在民主政治体制下,这种区分也是必要的。
现代的政治思想、政治制度发展出来不容易,但从执政角度看,真正具备大境界、大格局、大胸怀的领导者,也是来之不易的。越是民主的政治体制,对于从政者的道德要求就越高。尼克松并不是因为水门事件里同意对竞争对手实施窃听而被迫辞职,而是因为他在处理这个事件时撒了谎。在专制制度下,君主乃至任何人对撒谎都是无所谓的,似乎只要够不上犯法,撒个谎算什么呢?
在民主体制下,公众人物撒谎要承担比他犯错、甚至犯法更严重的后果,尼克松事件就是一个典型。反观不了了之的韩寒代笔门事件,尤其是挺韩派对于代笔的辩解,如张鸣、陈丹青说的,就算是代笔,也不能抹杀韩寒的天才。这种对造假都无所谓的学者,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尼克松表示很委屈,怎么美国有识之士不像中国这些知名学者一样“不以小眚掩大德”呢?赵高先生冷冷地笑了笑:有权的人说个谎算什么?我能让你赌咒发誓,看到的鹿是马。这才叫权力的滋味。
《史记·李斯列传》里记载了这个权力故事:李斯已死,二世拜赵高为中丞相,事无大小辄决於高。高自知权重,乃献鹿,谓之马。二世问左右:此乃鹿也。左右皆曰马也。二世惊,自以为惑。
什么叫为天下贵呢?这句话的意思,不是指不能以亲疏、利害、贵贱影响的玄同之人,就成了天下最尊贵的人了——如果是这个意思,又把老子解成了功利阴谋之人。这里的意思是说,这些玄同、不可得而亲疏、利害、贵贱,是应该被天下认为是尊贵的事情,即这种玄同场景,就是老子的大道、玄德和善。
为天下贵的就是玄同之后的表征,这些表征与老子其他地方提出的大同之世的理想,在逻辑上吻合的,都是强调不区分亲疏、利害、贵贱,圣人皆孩之,以百姓之心为心,玄同是玄德之用。
怎么理解“知之者弗言”?有一种解释,认为老子在此处是提出语言与思维的关系,就像庄子、逻辑哲学论探讨的言意之辩。这两句话与“得意妄言”联系在一起,指概念一旦成了,就要抛弃语言。
言意之辩固然是中国哲学的重要概念,庄子率先阐发语言对意思的“遮蔽”性或局限性,提出得鱼忘筌、得意妄言,后世解庄者进一步提出得意忘象、得神忘形等一系列“得X忘Y”句式的观点,对古代哲学、审美、艺术有深远影响。
早期佛家的慧皎(497─554)也参与了这场言意阐发,《高僧传》卷八《论》:夫至理无言,玄致幽寂。幽寂故心行处断,无言故言语路绝。言语路绝,则有言伤其旨;心行处断,则作意失其真。所以,净名杜口于方丈,释迦缄默于双树。故曰,兵者不祥之器,不获已而用之;言者不真之物,不获已而陈之。
慧皎已经给中国佛教通向慧能铺好了理论上的道路,禅宗的不立文字、以心传心,在慧皎的论述里,已经完成理路的铺垫。言意之辩的阐发者是庄子,也是由老子这句的解释而起,《庄子·天道》: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
庄子、慧皎对老子“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的阐释,可谓举一反三、别开生气,不仅精彩,而且开出一条中国哲学最重要的范畴,影响国人思维至深致远。但是,我并不认为他们对这两句话的解释,符合老子原意。
从老子本章的文意看,老子并不在探讨概念与语言的关系,而是较为日常的用法:知与言,即知不知道一件事与说不说出一件事的关系。老子的意思很明确:如果你知道一件事,就不会再喋喋不休;如果对一件事议论纷纷,说明议论的人并不知道实情。
老子反对繁文缛节、啰里啰唆。前面引述过孔子见老子,要阐述他的“十二经”之说给老子听,老子不耐烦地打断他:大谩,愿闻其要——你这样说太散漫,把核心的说给我听即可。本章里,老子的意思也是针对日常生活中,那种一无所知就夸夸其谈、喋喋不休,不去思考、深入探究就议论纷纷,都是老子非常反对的“不智”表现。
“知之者不言,言之者不知”,这两句话不是老子的发明,却在老子这里得到了“哲学式”的论证,就成了中国人对智者的基本界定:知道真相的人,有智慧的人,都是不会喋喋不休或争辩不休的,苏格拉底这样的论辩智者,在中国文化里是很少出现也是不被认可的。如果我们将古今中外的大思想家按照喜欢辩论与不喜欢论辩简单分个类,也是有趣的。
喜欢辩论派:苏格拉底、邓析、庄子、孟子、稷下学宫(鲁仲连)、墨子、释迦摩尼、魏晋玄学、伏尔泰、卢梭、尼采、黑格尔、弗洛伊德、胡塞尔、萨特、罗兰·巴特。
不喜欢辩论派:毕达哥拉斯、亚里士多德、老子、鬼谷子、马可·奥勒留、笛卡尔、莱布尼兹、斯宾诺莎、康德、叔本华、斯宾格勒、海德格尔、加缪、维特根斯坦。
从这个分类里,看到了什么呢?喜欢辩论派的思想,大都具有煽动性,都会激起脑残粉与反对者水火不容的论战;不喜欢辩论派的思想,都显得落寞小众,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可是终归“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