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的要点在于三个字:为天下。此处的“为天下”,翻译成“为天下做事”,但其意思可以理解为统治、治理、管理、掌控天下。对于这种要做“天下之主”的人,老子是什么意见呢?这就是本章要回答的,也只有通过“为天下”这个核心,才能把本章的前后意思,以及与老子在其他章节涉及“天下”的思想,都放在同一个思想系统里得到逻辑同一性的解读。
老子在本章对“为天下”的结论是:贵为身于为天下,若可以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以托天下。这段话在帛书本、郭店本出土之前,通行本的内容(“贵以身为天下,若可以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以托天下”)普遍的解释是,要以贵身、爱身的态度去为天下,才可以将天下托付给他,这段话成为老子“贵身说”的证据,很多注释者沿袭了庄子的思想解释老子,即认为“治国是养生的延续,治天下是养生家玩剩下的垃圾”(李零《人往低处走》)。
庄子对于治天下、治国的态度是极其清楚的,即认为治天下是毫无意义的事情,至人、真人甚至圣人都是不屑于去做,而且避之唯恐不及。但老子通篇根本没有庄子这种视治天下、治邦为虚无或者没有意义的事的倾向,而且始终在阐述如何通过道莅天下实现天下正、天下式、天下谷、天下贵、天下王,天下一词出现56次之多。
因为“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被孟子骂作“禽兽”的杨朱是这样说的: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列子·杨朱》)。显然,孟子只看到杨朱观点的前半句,却没有看另半句“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正是彻底的“反动”主张:反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君主专制制度。
庄子对于为天下的态度是其最突出的风格: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是其尘垢粃糠,将犹陶铸以为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逍遥游》);
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让王》)。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牲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庄子与老子对于为天下、治邦的差别,昭昭若揭,不能混为一谈。
老子说的“贵以身”“爱以身”是什么意思呢?从帛书本、郭店本校勘后的文本可以看出,是两个结论:其一,将身体的宝贵看得比为天下做事更重要的人,可以把天下交给他;其二,像爱惜身体一样为天下做事的人,可以将天下托付给他。
两段话看起来都是指寄托天下于谁,意思还是有差别或者是说了两层意思,一是把身体看得比为天下更宝贵,二是像爱护身体一样为天下,庄子直接从第一句话发展出身体重于天下的论点,但这并不是老子本章的意思。
老子在这里将“为身”与“为天下”做了对比关联,恰恰是要说明,要想把“为天下”做好必须像贵身、爱身一样。为啥这样说呢?因为天下是想得到却不容易被感知到的,而宠、辱、大患(身),却是人每时每刻都能体会到的,圣人只有深刻理解(或者用时髦的词叫“解构”)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是怎么回事,才能知道“为天下”应该是个什么态度和做法。
这显然不能引申出庄子的“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的结论,因为老子的落点不是贵身、爱身,而是寄天下、托天下,前面所说的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目的是为了让统治者理解,如何为天下,这样才能把天下托付给他。
那么,反之呢?如果“为天下”而不贵以身、不爱以身,也不把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当回事的人,还应不应该把天下托付给他呢?这种坐在王位上的人,他的为天下,就不再是圣人之治了!老子想说的正是这个意思,就像柏拉图的哲学王,实际是给坐在王位上的人一个镜子,王们自己不照,人民就照他。这就是一切“理想主义”思想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