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为道者的九个表现

德篇第28章有“古之为道者”,第33章有“善为士者不武”,士在老子所在的时代,主义还是指贵族武士,所以才会说“不武”(不凭恃武力),而“为道者”与“为士者”并非指同一类人,不能互相替换。本章的“善为道者”,不是指“士”,而是指老子的“王”,即哲学王,与圣人是同一所指。

牟复礼说:儒家认为人应该与自然和他人和谐相处,而且,人就是儒家价值的标尺,故而,我们可以称儒家为“人本主义”(humanism)。而道家认为人的理想生活是与自然的和谐,必要时甚至可以离群索居。道家价值的试金石是自然,而非人。故而,我们可以称道家是“自然主义”(naturalism),且是一种极端的自然主义(《中国思想之渊源》)。

现在可以看到,这是指以庄子以下的道家,并不是老子的精神。本章显示的“善为道者”,并不是一个离群索居的智者,而是一个治理天下的领袖。虽然他深不可识,但还是要勉强描述他的样子。

豫兮若冬涉川,冬天从冰面上过河,自然要小心谨慎,豫兮的对立面就是放心大胆,在大路上飞奔,但是,谁能保证平坦大路上就不翻车、不摔倒人呢?

犹兮若畏四邻,有人说老子能以“畏四邻”做比喻,说明当时的四邻是不友善的,所以才要畏惧。春秋时代的郑国,就是处于四邻皆战的状态:北面是晋国,南面是楚国,东面是齐国,西面是秦国,甚至与宋国、周王室的关系也有纠葛,就像陷入阿拉伯世界包围的以色列,没法不以“畏四邻”的心态反复权衡如何自处,“他人即地狱”哪!

俨兮其若客,俨即是指恭敬严肃,与孔子对礼的尊重其实是一样,只是老子更注重态度(诚),孔子强调这是礼(对外在规矩的遵守)。从道理上看,自由的态度与外在的规矩,都可以表现为“俨”,但从实际看,如何没有规矩,或者有了规矩却不去遵守,连基本的“仪式”都不遵守的,还指望他内心有礼仪之心、仁义之道,那就更不可能了。

举茶道为例,日本茶道的仪轨严谨举世闻名,按照日本茶道喝茶,不是日常生活,而是另一种生活,让人从世俗里抽身一刻,专注于茶,从而获得身心的解脱,哪怕只是一刻或一期一会。

柳宗悦(1889-1961)在《茶之美》里说:茶无论如何都要成其“道”。既然是“道”,就是“公”,就该有其“法”。茶道不允许掺杂个人好恶,茶道超出了个人的范畴。茶道之美就是法则之美。表现个人趣味的“茶”不是好“茶”。茶是属于一切人的茶。茶道不是私人之道而是人间之道。这就有了所谓的“茶礼”。礼就是“式”,就是“范”。礼到,则茶的奥义即可达到。达到了礼式的高度,才是茶道。尊奉式法,认可式法的权威,就是茶礼。茶的最内在的美,正在于其“型”。茶道之所以能够长期传承,就在于它有“型”的存在。茶是美的宗教,只有进入宗教的境地,茶才能成为“茶道”。心不到者不能进入茶境。茶道就是心道。

涣兮若冰之将释,大自然给了人类无穷的灵感,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河面冰封,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这是冬之肃杀。转眼开春,第一声春的讯息也许就像黄河开凌,冰封融解,大河奔流,这就是涣兮之态。

敦兮其若朴,朴是指没有经过修整、修饰的自然状态,朴散则为器,器就是指经过修整、模范成形的物件,这些器物就不是“朴”。老子到庄子推崇的是这个未经修整、雕琢之前的朴,这就是自然。人如果能做到这个“朴”之状态,就叫“敦”,憨厚朴素。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

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庄子·山木》)。

推崇人性应该淳朴敦厚(复归于朴),在庄子的思想里表达更多、更尖锐,荀子的“性伪说”则将朴作为人性之本: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荀子·礼论》)。所谓性善者,不离其朴而美之(《性恶》)。就此来看,后世儒、道两家观念的相差又并不大。

混兮其若浊,混是朴的另一种表达,即以水的状态阐述道的“深不可识”,水清见底,就什么都能看得见,水浊而深,则不知其中有什么。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老子显然更赞成“灰度状态”,混兮若浊。

旷兮其若谷,谷是老子最喜欢使用的意向,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常德乃足,复归于朴(道篇第28章),谷也是朴的另一种表达,旷、混、敦,其实都是“朴”的不同表现。

孰能浊而静之徐清?后世有言,圣人出,黄河清。水是人类生命的基础,择水而居,近水建城,是古代城市兴起的必备条件,周人先祖生活在泾渭分明的秦川,老子的主要生活是在黄河中游的洛阳,水的清浊对人的生存质量关系重大。老子问谁能让浑浊的河水流速变缓逐步变成清澈呢?

古人明白水之浑浊与流速快慢的关系,在自来水之前,人类净化水的方式就是两种:放水缸里静置或加明矾等物质。对于大河,唯有让其流速变慢,才能让水由浊变清。古今水利工程的原理,都是如此。

孰能安以动之徐生?老子接着又问,谁又能让安静不动的河水动起来重新奔腾向前呢?这个问题并不复杂,分段筑坝,一堰一疏,调节水流,就能让流动的水停止,让停止的水奔流。

治水这件事,是中国古代最重要的事件,女娲补天是治水,大禹治水更不用说,敢于治水就说明,中国先民并不以神力去看待水的利与害,拒绝了上古时代以巫术、祈祷的方式等待神迹降临,而是以人为之力,崇敬水、研究水、调摄水,让水为人所用。西门豹治水的故事,就是这种靠人不靠巫术的治水观的体现。

老子一口气列出了九条“善为道者”的表现,等于给深不可识的圣人列出了一份“最佳实践清单”。老子最后的结论是:保此道者不欲盈,是以能敝而不新成。

不欲盈与“持而盈之,不如其已”(道篇第9章)意思一样,不欲盈,即不要总是无止境地追求装满,贪得无厌。此处的“敝”与德篇第8章的“大成若缺,其用不敝”里的敝是一个意思,即破败、破损、陈旧之意。

对这一句的文本争论很多,主要是一派主张应该是“能敝而新成”,即“不自满,所以能去故更新”(陈鼓应)。帛书本明确作“能敝而不成”与通行本相同,因此,更改为“新成”或者将“不新成”解释为就是新成(徐志钧),都不合理。

李零的理解是罐子破了就破了,随它去,坏了就不更新。其实,穿过补丁衣服,或者见过补瓷的人都容易理解,能敝而不新成,就是指旧的东西不要扔了再做新的,补一补,还能用。这是“莫若啬”(节约简朴)思想的体现。

“用完就扔”“修不如新”消费观念,在世界范围内,只有50多年(西方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进入“丰裕社会”),在中国只有十几年,与人类五千年的匮乏生存历史相比,是很短的,中国人告别补丁衣服的历史,只有二十年。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样的生活并不值得留恋,但正是在丰裕时代,人类更应该有充分的觉悟,不要浪费。过去的浪费是贵族的奢侈、任性,是少数人占据过多社会财富的阶级现象,属于政治问题;今天的浪费来自于丰裕,是现代大众消费文化的副产品,是个经济现象。

过去的节制节俭是一种的美德;而丰裕社会的节制节俭,是一种进步,是对自己、对社会乃至对地球资源的责任,标志着现代人自我人格的成熟。